第四十七章 茯苓 3

  那天之后,陈家的二小姐茯苓走了,未留一言。
  陈家派出大量的下人寻找,甚至报了官,最后竟连茯苓是何时走,何时出的城,去了何方也没弄清楚。
  这便是茯苓了,来去从来自由,不为世俗伦理束缚,不因自己是女子,便依靠着男子生存。那个男人负了她,她便离了他,那个家负了她,她便离了那个家。整日哀怨哭泣的,都是关在闺房内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茯苓。
  茯苓走了,去寻找新的安静之地。她走了,陈家彻底大乱了。
  先是陈老板,鞭打茯苓时的自责,为了面子将周颂与菟丝凑作对的愧疚,使他落下了心病。菟丝顺利成为药堂的继承人之后,支撑他的最后的一根弦也崩断,卧倒病榻,憔悴不堪。
  听说茯苓又不告而别,且比往日更为决绝。陈老板本就上了年纪,又是病中,闻此消息,一口气没能喘过来,中了风。
  陈老板一倒下,陈夫人几乎日夜在旁伺候,哭伤了一双眼。陈家的重担毫无预兆地落到了菟丝手上,药堂内外,药庄上下几乎都在请示她。彼时,菟丝方明白“天下第一”的分量,她除了药草之外,根本不懂经营之道,弄的手忙脚乱。
  果然如茯苓所言,菟丝软弱无能,犹豫不决,除了对那个位置的执念还有所值得称赞,其外似乎再无厉害之处。
  陈家的乱与不乱,都与茯苓无关了。
  茯苓为了行走方便,重新换上了男装,她要学古人圣贤游学,以山川河流之美景,将那个霸占了自己内心,却又与菟丝定亲的无情之人挤出去。
  意外的是,她离开陈家的那许多个夜晚,陪她入眠的并非一路走来的风土人情,而是不由自主地对周颂的回忆。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会想起他们同窗共载的时光,一起读书,一起偷了夫子的钱袋出去饮酒,最后又一起受罚。
  学堂总不似家中那般臭规矩,学子与学子之间,无非讨论学问,还有地大物博的天地。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或是豪迈慷慨,或是才华绝伦,或是潇洒俊逸,性格各异,却又都是心怀天下的大才。
  他们不像是陈家族人那般虚与委蛇,看重钱财名利。他们从未因为自己是女子,而用别样的眼光看待自己。那种随意和心安,茯苓甚至在陈家也没有过。学堂中,大概至今还保留着他们曾经的欢声笑语。
  无数个年月的堆积,让茯苓和周颂彼此靠近,他们因互相欣赏而结交,又因日久而生情。
  现在想来,最为幸福自在的,还是当年小小年纪,便与周颂喝醉在夫子书房的事了。她犹记得那年他们不过十二,夫子重罚之下,周颂一力承担,挨的戒尺使他甚至无法端起饭碗,仍然没有一句怨言。
  周颂就是用那样的担当,走进了茯苓的内心,一呆就是这许多年,再也不能忘记。而如今,物是人非,这个人再也不属于茯苓,再也不能属于茯苓了。
  “凭尔天南海北,我皆跟随,直至白头,直至明日之后。”这是周颂在父亲派人来学堂接茯苓回家时,许下的诺言。他许了她自由,许了她相守,可见这一诺太重,他根本承受不住,否则也不至于半途而废,将她丢下了。
  可恨的是,饶是如此,这些看似美好却又折磨的回忆,还是会在无数个夜里席卷茯苓的梦,她无可抗拒。她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他。
  无论是茯苓走过了多少城,经历了多少雨,看过了多少繁华,哪怕他背叛了诺言,许了另一个女子一生,她还是喜欢他。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卑微地留在陈家,看尽他们的眼色。而她的真诚,又注定了她只会喜欢周颂,从一而终。
  茯苓本是打定主意,直到她能淡然处之,将过往全部忘却之时,再也不必谈原谅与否时,方踏上归程的路。而茯苓的感情如蒲苇,纫如丝,始终无转移,并在时间的酝酿中,越见浓厚。
  越是这般,茯苓越是害怕,便越走越远,她总是欺骗自己,只要走得距离桐城的陈家远了,那些不该被翻出来的回忆才能淡了。
  而残酷的现实,总是来了那般突然,让人防不胜防。还没等茯苓将周颂忘记,陈家的下人便在遥远的永昌县寻到了茯苓,并带去了天塌的消息:陈家变天了。
  这年,是茯苓离家的第二年,她刚年满十七,游历和学识早就将茯苓武装起来,是个足够沉稳又见地的姑娘。然而这个消息一出,茯苓的心跳还是免不了停顿了半晌,一股冷气在周身升腾,瞬间便将她裹挟。
  茯苓离家几月,陈老板便魂归西方极乐,陈夫人哭瞎了一双眼,整日浑浑噩噩,卧病在床。菟丝无能掌管药堂,又不能服众,便早早与周颂成亲,交由周颂打理。
  陈老板去后,周颂并未依照原先定好的亲事入赘,而是娶了菟丝,又住在陈家,弄了个四不像。族中怀疑周颂是外姓人,打着别的算盘,信不过他,暗中观察却又寻不到任何苗头。奈何陈家与药堂四处都透露着诡异。
  直到去年,整个陈家大权几乎一半落入了周颂之手,族中更为不安,反复劝说菟丝,她早被周颂迷了心窍,再不理事。族中无能反抗周颂,只能拽紧最后的希望,派人满天下地寻找茯苓,追求她能重启补血保心药方,夺回陈家的药堂。
  茯苓问来人:“他,为何如此?”
  来人不知,摇摇头,只是不断地催促着茯苓赶紧跟他返回桐城,再晚,只怕连陈夫人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父亲去了,母亲缠绵病榻,菟丝……菟丝也不中用了吧。”听闻整个陈家几乎落在了周颂手中,想起当年他的笑颜,恍如隔世,那么不真切,又那般真真实实的存在。不知道究竟是来人撒谎,还是周颂对陈家撒了谎。
  茯苓突觉浑身乏力,身子微颤,扶着桌子才能勉强坐下。不管真与假,她都必须回去了,或是弥补,或是当着周颂的面问他,这都是为何?
  一路快马加鞭,三个月后,烈日当空之下,茯苓终于赶回了桐城陈家。她迈进阔别两年便显沧桑的大门,往日风景依旧,家中下人却换了大半。
  那一刻,茯苓似乎猜测到了某种可能,又不敢置信。炎热的汗水从额头滚落,将发丝凝结成一股一股,连日赶路的疲惫,还有某种惊惧的后怕,使得茯苓一阵热一阵冷,怔愣当场。
  她就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再次遇到了两年未见的周颂。他还是如玉的公子,和当年她喜欢的模样相同。周颂显然也看到了茯苓,有些惊疑和不敢肯定地喊了一声:“茯苓?”
  他的眼中似有什么闪过,却又太快,让茯苓来不及捕捉。茯苓昂着头,直直地望过去,不,他还是变了,变的终于不能再让自己望进他的眼里。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周颂变为一个颇有城府之人,越见像一个当家的顶梁柱。
  只是那眼,再无澄澈。
  只是一眼,茯苓便皱紧了眉头。因为她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周颂,一眼便勾起了所有。
  茯苓呆呆地站在门口,张了张嘴,想要上前与他大谈阔论,诉一时思念,或是还像往常一般,放肆扑进他的怀中。茯苓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该有的高涨的情绪,可右脚还是向前迈了一步。
  “夫君,你的香囊忘带了。”花园那头传来一个柔软体贴的女子声音。少时,有脚步声渐近,转过花丛,菟丝一袭桃红色夏裙,带着幸福的笑脸出现在周颂身后。
  茯苓才堆积上心头的思念,在此刻消散的丁点不剩,眉头越皱越深。茯苓多年江湖的行走,让她越发不拘小节,只是随便拱了拱手,“恭喜二位了。”
  说完茯苓转身就要离开,她实在不喜欢菟丝那般碍眼的模样。可惜菟丝不依不饶,非要拉住茯苓,一副长辈训斥小辈的口气:“你还知道回来?在外头野了两年,越发不成体统,你这也算是行礼?”
  茯苓冷冷地勾起唇,“有劳你费心了,我还当真就是个不成体统之人。不过,也好,我越是不成体统,你夫妻二人这位置岂不是坐得越稳?”
  “你……”菟丝被气的一时语噎,“你放肆!父亲去时,不见你披麻戴孝,尽你作为子女最后的一份孝心,你良心何安?今日家来还敢猖狂至此,当真以为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吗?”
  茯苓一顿,立时便走至菟丝身边,高高地扬起下巴,一脸冷意,“该良心不安是我们,不是我。”
  菟丝心间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害怕,茯苓负气出走,又莫名其妙地归来,必然有些打算。她看着周颂那眼底隐隐燃起的亮光,总觉茯苓此来归来必然是夺回周颂,她不由自主地挡在周颂前面,强作镇定地说道:“莫要忘了你走时说的话,我们既成夫妻,便由不得你了。”
  “什么?”茯苓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目光转向周颂,嘲讽道:“我记得你说过,配得上你的女子应是世间大才,与你同看日升月落。可惜,你也只找到了个雷同,相貌相似,可不一定才智也相似。周颂,我倒是高估了你的眼光。”
  说罢茯苓再不逗留,抬脚便往自己的小院走去,转身之时,果然看到菟丝面如土色,浑身发颤。她不知道周颂是否有过将菟丝当成自己的影子,但至少这一点让菟丝很在乎。
  刚走没多远,茯苓便听到菟丝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声音,周颂的解释劝说皆被掩盖。茯苓冷笑着回了自己的小院。他们都太不了解自己了,她承认还忘不掉周颂,但是她的骄傲绝不会允许自己与他人共侍一夫。
  当晚,茯苓连日赶路,实在累极,正想早些休息,院门被扣响了。这个家中还有会敲响自己院门之人?茯苓带着些许疑惑,还是打开了大门,更为疑惑的,来人竟是周颂。
  他脸上有些疲惫,还留着指甲划伤的痕迹,看来自己下午那一句话很是管用。茯苓揶揄道:“怎么,嫌脸上的花样还不够吗,居然还敢漏夜前来?”
  周颂突然拉住茯苓的手,神色艰涩痛苦,还含着些不舍。茯苓甚至怀疑的自己的眼睛,真是可笑,周颂哪里来的不舍?
  “茯苓,你……原谅我了?回到我的身边可好?”打从茯苓认识周颂起,她就不知周颂还会如此卑微地求人。连同那些不舍,看在她的眼里,只觉更加可笑。“周颂,你专程前来,就是想要告诉我这些?”
  “当初都是一场误会,岳父他……我也是迫于无奈,我从未喜欢过菟丝,也从未忘记过你。”周颂说的肯定,像是捍卫茯苓在他心中的地位似的。
  “笑话!”茯苓一掌将周颂推出院外,“你既不愿,为何还要娶她?你既不能忘记,为何要毁约?你我同窗多年,不该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若认定便永不反悔,你负了我居然还敢上门再次辱我,你当我茯苓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
  “茯苓……”
  “要撒谎,也编一个可信的理由,这个模样可不是我认识的周颂。”茯苓笃定周颂有所求,并非当真让自己回到他的身边。她错了一次,怎能再让自己错第二次?茯苓随手便甩上了院门,高声道:“你若喜欢的只是个普通女子,抛弃之后再要相守也不是不可,可惜,我茯苓自小读书,绝非普通女子,永不与人共侍一夫。周颂,再莫要来找我了,这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当心污了你读书人的清誉。”
  周颂站在门外迟迟未走,拍着院门,说道:“茯苓,我承认我撒谎了,可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我家的百宝楼被二叔掏空,我们一家实难在族中立足,你父亲许以重金,要我相助,当时……当时我利欲熏心,才让你我别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可好,我愿以余生弥补你。”
  茯苓越听越觉得好笑,“弥补?你想如何弥补?纳我为妾,还是休弃菟丝娶我为妻?周颂,你记着,我茯苓再是不济,也绝不捡他人吃剩下的,不管是妻还是妾,都绝无可能。”
  周颂握紧了双拳,方才脸上哀求的神色消失殆尽,换上一片决然和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