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茯苓 2

  那天菟丝是哭着离开的,回去便将一屋子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是,她是告状了,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气不过茯苓在周颂跟前甩了自己耳光,戳破了自己完美的谎言,让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喜欢的人面前。她真的只是想让父亲教训一下茯苓而已,她想父亲那么看重茯苓的能力,必然小惩大诫,训斥一番也就了事。
  谁能想到,会打的如此严重?
  听说茯苓挨了打,伤势严重不堪,昏迷不醒。她比谁都担心,她担心棒伤会引起发热,连夜制了药丸送去,还配了药汤。茯苓从来事事亲力亲为,不喜丫环服侍,她还吩咐三七过去照顾,以药汤擦身,免得夜里高烧。
  茯苓昏迷的两日里,她备受良心的煎熬,坐卧不安,内疚和自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
  她昨夜思考了一晚上,只觉此事源起于周颂。她思来想去,甚至觉得周颂哪怕是第一个没能因为茯苓而看低自己的人,也不过是自己对茯苓的执念。外人终究不比自家人,她想好了就此忘记周颂,和茯苓重归幼时的友好。
  她满怀信心,带着一颗被折磨了两个日夜的真诚,前去探望茯苓,只求她能早日痊愈。
  可茯苓哪是任人捏扁搓圆的女子,她从来不肯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哪怕伤重,哪怕病容让她看上去虚弱不堪,她的嘴巴依然伶俐,从不留情。茯苓不仅将菟丝的诚恳打落尘埃,更无情地将菟丝悄悄藏起来的黑暗曝晒在太阳之下。
  茯苓总是那么聪明,伤重中也那么骄傲,一眼就能看出菟丝所有的隐藏。和茯苓一对比,菟丝自惭形秽,仿佛低到了泥土之中。
  菟丝此刻还记得茯苓当众赶她走时,喊出的那句话。茯苓说:“我再怎么不矜持,有违女德,我至少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名正言顺。不像你,只会躲在暗中使手段。”菟丝吓到了,害怕了,所以逃跑了。
  菟丝知道茯苓聪明的没有提及周颂,又聪明地提醒了她,说到了她心中最黑暗的地方。
  菟丝又羞又气,她更恨,恨透了茯苓的聪明,恨透了茯苓的骄傲,更恨透了茯苓她那不合规矩,碍眼的潇洒和恣意张狂,恨透了茯苓总能成为最亮眼的那处风景的本事。
  此时,陈夫人还在大哭,只道是自己上辈子必然犯了大罪,否则也不该这辈子生下这么一对冤家,整日里要死要活,闹的全家上下不能安生。
  茯苓却不认为菟丝是她的冤家,她们是生来的敌人,彼此不容。否则,为何人人传道的双生子,就她们二人从未有过彼此怜惜和感应,为何她们从小就讨厌对方,为何她们的性格喜好截然相反?
  是了,还有一样相同,她们的眼光一样,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生辰将近,陈家忙碌热闹起来,都在准备着仪典的一应物事,少有人往茯苓的院子来,似乎忘记了茯苓的存在,又似乎,那场鞭打将茯苓与陈家隔在了两个世界。
  茯苓本就伤重,疲于应付众人,正好趁此躲个安静,关起院门,谁也不见,一个人闷着看书。这样也好,至少伤的及时,不必去药堂参加议典,像是耍猴一般被众人围观,不像菟丝……
  菟丝的药理,茯苓再了解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菟丝必然紧张,那点半吊子的本事只会显得可笑。要想继承药堂,恐怕还得再苦读五十年不可。
  听着外面的礼乐声响起,那是祭祖议典正式开始了。族中长辈的唱词,提醒着茯苓议典的进程。她听着开了宗祠的门,听到众人跪拜叩谢祖宗,听到请出今年庄上的药王,以药草进献祖宗。等到外头高唱:“请药方!”
  茯苓知道,议典最重要的部分来了。请出了陈家祖传的补血保心药方后,族人便可轮流提问,直到继承人回答不出,或者提问者已经无可问时方止。前者,药方重新被锁进祠堂,等待真正的传承人。而后者,可打开盒子观看药方,学习制药的真本事。
  以菟丝的能力,只怕今日的药方会被请回,或是被族中其他人继承了。
  只要想想,菟丝最在意的东西被他人抢去,茯苓就觉得痛快的很。只要不是菟丝,药堂是谁继承,茯苓都是高兴的。
  终究,茯苓没能等来菟丝闹了笑话的传闻,却等来了晴天霹雳。而她,彼时还在傻傻地捧着书,竟不知自己成了陈府上下最后一个不知实情的笨蛋。
  陈老板以茯苓背上有伤,时常需换药,在学堂与男子起坐不便为由,替茯苓向学中告了假。一来,他想让茯苓在家好好养伤,以弥补他的亏欠。二来,也确实不想让茯苓继续待在学堂,竟学了一脑子的歪道理。再有,也是想要约束茯苓,让她收收性子的意思。
  茯苓是天生的野性子,最受不住被人拘束,更受不住愿时常拘束人的陈家人。相比而言,只要不见陈家人,似乎被拘束都成了好事。她身上的伤到底严重,非几日可以痊愈,便是她想去学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且,赏花那日与周颂不欢而散,茯苓没想好之前,实在不愿去学堂与周颂相对。便也只好顺其自然,命人关了院门,谁也不见,安心一个人躲着。
  茯苓将前来换药的大夫拒之门外,开始日夜专研草药,想借此掩盖不争气的思念周颂的事实,也是想再次见到周颂时,她已经将背上的疤痕全部消除。她再是放肆不羁,到底还是女子,到底还是爱美,到底还是会为悦己者容。
  因为陈家有菟丝在前,茯苓从来不愿在人前表现出自己药理厉害的一面,更不愿与菟丝有相同的喜好,她几乎强迫自己走出了陈家,同时,也走进了与陈家全然不同的世界。
  从那以后,茯苓只为自在痛快地活着,哪曾想,一朝全神贯注,致力于药理时,茯苓才发现其中竟大有玄妙,且与读书一般使人忘记忧愁。这段时间内,茯苓像是又找到了新的自由,她在药草之中挥霍着自己的痛快,忘却了外面的尘世。
  清明刚过,眨眼夏至已至。天气稍热,茯苓背上的汗水便会浸透包扎的棉布,刺痛着那些将要愈合的伤口。每每这些时候,茯苓都能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力,她忍着痛,愣是不会伸手挠哪怕一下,生怕留下更为可怖的疤痕。
  她让守院门的人去跟陈老板传话,送些药草来,以便她缓解疼痛。可,药草没有送到,陈老板未来,陈夫人未来,就连那个恨不能时时刻刻与自己作对的菟丝也没有来。
  传话人说,府中近日太忙。茯苓问为何事而忙,他笨嘴拙腮的根本说不明白。
  倒是院中一位洒扫的大娘很是清楚,喜气洋洋地说道:“二小姐还不知道吧,大小姐继承了天下第一药堂,前段日子一直跟着老爷学习制补血保心丹呢。今日成功出丹,自然要请开祠堂,告诉祖宗。如此,才不算忘本。”
  “你说什么?菟丝继承了药堂?什么时候的事?”她哪里有那个能力?茯苓不信。
  “二小姐可不糊涂了?当然是议典那日的事。”大娘嗔了茯苓一眼,又道,“这还不算不什么呢,最近咱们陈府的喜事多呢,一桩连着一桩,大家都拿了不少赏钱。”
  “府上一桩连着一桩的喜事?”不知为何,茯苓心中咯噔了一下,说不出为什么,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茯苓几乎立时便丢下了手中的书,追问大娘,道:“府上有何喜事?为什么我却未听到只言片语?”
  “二小姐喜静,大小姐说不过是一桩小事,不必扰了你的清幽,便没让大家告诉你呢,说是喝喜酒那日,再请二小姐好生热闹一场,还要请你吟诗作对呢。”大娘说着便笑开了花,“大小姐与那周公子当真是般配的很,羡煞旁人啊。”
  大娘说周家公子,周家,周颂?不可能,天下姓周的人何其多,她怎能因为菟丝配了一个姓周的公子,便慌乱如此呢。茯苓一边深呼吸安慰自己,一边却不自主地死死捏住大娘的手臂,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那担心至颤抖的嗓音。
  “周家,哪个周家?”
  “还能有哪个周家,当然是咱们桐城百宝楼的周家,也只有他们家的公子,才配的上咱们陈家的千金,这呀,才叫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大娘还说了许多,说周家公子仪表堂堂,学识也不凡,对自己生意经有些本事,对药理还了解不少。她说,议典那日,若非周公子解围,只怕菟丝要落下话柄。她还说,这些本不符合规矩,但看在二人已经定亲的份上,且周家公子又自愿入赘陈家,便算作是一家人,族中长辈才没有更多为难。
  她还说,前几日府中备下了重礼,已经送去了周府,周府也送来了聘礼。请了桐城德高望重的老人当媒,问了吉,收了大雁呢。“二小姐是没看到,那天好不热闹,来来往往多少人贺喜啊。前院宴客时,二小姐还在睡觉呢。不过说来也神秘,老爷说他二人早就定下了,府中竟无人知道,也不知是何时的事?”
  “何时?哼,自然是去年年底的事。”茯苓有如吞了千万根绣花针,咽不下又吐不出,全部卡在了喉咙,还要划破血肉向胃部蜂拥流去,刺的她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百宝楼的周家,周家公子,除了周颂,还能有谁呢?
  他拿着自己教他的药理去讨好了菟丝!
  他负了自己,他,果然还是负了自己。那么,他也不配了!
  “二小姐如何得知?”大娘好奇地问道。
  茯苓冷笑一声,这几日因专研药草而换来的平静,早已一石激起千层浪,乱成一堆麻。她一张明艳的脸,有些蜡白,无心搭理大娘,转身甩上了房门,欲将门外的一切背叛和噩梦全部关住一般。
  她为何得知?她还能为何,自然因为那是父亲为自己下的定,又还有谁比她更了解?
  只要细细思索一阵,便知其中原委。必然是菟丝议典那日答不上问题,周颂暗自帮忙解答被发现,父亲为保住天下第一药堂掌门人的地位,所以才偷梁换栋。之于父亲而言,反正当初只是交换信物,口头下定,一切都为时未晚。
  可是父亲,你不该,你不该帮着菟丝来糟践另外一个女儿的真心。
  还有菟丝,你也不该,不该爱上他人心爱之人,更不该使用卑鄙手段。
  茯苓满腹才华,因此她也是骄傲的,从不低头,从来都只有她不要的,还没有她不敢要的。茯苓浑身冰冷僵硬,正在告诉她,她心中有周颂未拒绝与菟丝亲事的痛苦与绝望,有熊熊怒火,更有对家人之间耍手段的失望。
  但是她绝不会为此而流泪,反而,她该高兴的,高兴在出嫁之前看清了周颂。是以,茯苓只沉默哀伤了几日,便重新振作,她决不能让他人的卑鄙,使自己活的越见卑微不堪。
  茯苓再睁眼时,眼眸中不再是读书人的沉着,更没有医者的仁义,只有冷冽,如光着身子站在三九雪天里的冰河上一般。她就这样突然推开了菟丝的院门,如侠士从天而降。她什么也没说,倒她身上迸发的类似杀气的气息,着实将菟丝吓得身形一僵,半晌不敢动弹一下。
  “恭喜姐姐觅得良人。”茯苓淡淡笑着说道。可出口的言语只觉冰冷透骨,丝毫无恭喜的意味。
  菟丝竟然有些心虚,还在犹犹豫豫地想着该如何回茯苓的话。
  茯苓却没有给菟丝说话的机会,率先说道:“我茯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且能妙手回春,如此这般的我,可不是区区一个见异思迁的人配的上的。既然我看不上了,便送给姐姐你吧。毕竟你学识浅薄,那周颂的药理得我教导,还可帮衬你一二。否则,凭姐姐这软弱无能,不消几日,便要被族中夺去这位置不可。”
  菟丝被茯苓气的发抖,她明明在这一场争抢中大获全胜,为何她反而更生气,更加不甘心呢?菟丝怒指茯苓,大喝道:“我与周公子两情相悦,你胡说什么?这便是你与长姐说话的态度吗,果然是个野丫头,还不赶紧出去,莫要在这说这些蛮不讲理的话。”
  “理?乱世本无理,有何理可讲,更何况是你这种人?若当真有理,你们也不至于如此龌龊。”茯苓讽刺道。
  “你……你……”菟丝就好像被茯苓捏住了内脏一般,所有的缺点都暴露在茯苓的跟前。说的越多,便错的越多,且永远也说不过茯苓。
  “菟丝,你记着,只有我茯苓不要的东西,才轮得到你菟丝。就好比药堂,就好比周颂。对了,周颂的见异思迁配你的卑鄙无耻正好。”茯苓忽然抿唇一笑,是彼岸花开的灿烂,又危险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