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茯苓 1
茯苓那张和菟丝一样的脸,此刻已经退去了红,有些微冷。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女子,哪怕再狼狈,也不让自己被看了笑话。茯苓几乎是本能地抬高了下巴,眼神清冽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之人,嗤笑道:“你已经定下了我,此生便只我一人。你若敢招惹他人,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在下遵命。”周颂打趣地拱了拱手,小施一礼。他见茯苓收住了眼泪,靠近两步,轻轻拉过茯苓的手,握在手心摩挲着,一副缱绻之态。他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地说道:“你我亲事才定下不久,你便这般霸道,确实当的起悍妇之名。谁能想到一代才女,竟也有这般不讲理的时候?”
“你谓此为不讲理?”茯苓抬高了眉,扬高了嗓音。
“是在下又说错了话,向你赔个不是。”说着周颂便低头靠近茯苓,凑过脸去,轻声说道,“要不,你再打一巴掌?”
“你……”茯苓看着他脸上未消的巴掌印,乃是她方才气急攻心全力一掌而为,此刻理智渐回,到底还是心疼了,怎会再打他一巴掌。她摸了摸那个红印,问:“还疼吗?”
“你看看你,也不知从哪里跑来,头发乱成这样。”周颂答非所问,抬手帮茯苓整理着她的头发,而后才温柔地问道,“茯苓,如此,你可消气了?若是不曾,再让你打一巴掌又何妨?”
即便她有些过分了,他也总是那般温柔,甚至让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幻境,并非真实。不知从哪天起,周颂越来越不像周颂,同时对她也越来越好。很多时候,茯苓都觉得这不是周颂的本意,更像是他刻意为之,可她又找不出证据,最终也只有沉迷其中罢了。
越是沉迷,便越是害怕失去,也就越是贪婪,心胸便也狭隘了。
茯苓看不透周颂了,又暗恨自己的不争气。她微微扯出一个笑颜来,说道:“你明知我不舍,又何必试探?既要试探,又何必先让我消气?”
周颂抿唇一笑,“我的茯苓总是如此聪慧,若是……罢了,走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未说完的话,茯苓直觉不是好事,不愿细究,倒是干脆地往回走了。她今日是要回陈府的,并非去见谁,而是质问菟丝,问她从哪里来的胆子,要抢走所有的东西。
不过茯苓并没能如愿,她才刚到家,便被陈老板在大门处以家法拿下,直接送到祠堂中罚跪。茯苓哪里肯,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她哪里敌得过被几人按住肩膀的力道,只能被迫老实跪下。
陈老板命人取出家法的藤条,黑着脸吩咐道:“她生来就是跟我讨债的,最是不老实,把戏多的很,今日再不管教,他日我便无脸见祖宗。你们,给我狠狠地打,若手下留情,我连你们一块打。”
下人们知道陈老板一向偏爱茯苓,今日这般只怕是茯苓久不归家,一时气话,倘若明日消了气,他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几人相视一眼,心知肚明,轻轻地打了两下,讨好地说道:“老爷,二小姐到底年纪小,恐怕吃受不住,以小的看,这顿鞭子要不就……”
“混账!”陈老板抢过藤条,一脚踹开几人,下死力狠狠地抽打在茯苓的背上。茯苓死死地咬住牙,愣是不啃一声,越是越是气的陈老板厉害,更用力打了几下。“你们看她这个样子哪里像在反思,倒像是跟我赌气。你说,你错了没有?”
茯苓被抽到的身子歪歪扭扭,背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额头的冷汗簌簌滚落,早就沾湿了衣襟。她始终不服输,咬紧了牙关,握紧了双拳,昂着头,“我没错。”
“小小年纪,学会掌诓长姐。定亲的事八字才一撇,你就学会了吃里扒外。你一个女子,怎的如此不知廉耻?莫说今日才定亲,便是嫁了过去,你也不能忘记了自己姓陈。你这般轻浮模样,就不怕被人耻笑看轻?我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陈老板越说越气。
“廉耻?何为廉耻?若我爱了自己定亲之人便是耻的话,那菟丝的抢夺又算什么?她就知道廉耻了吗?若喜欢便是不知耻,你与母亲又算什么?我不服,我没错!”茯苓只觉喉头有些腥甜,偏要梗直了脖子生生地咽下。
她陈茯苓从来都是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绝不会像菟丝一样小家子气背后告状,但也绝不会因此就低头。她没错,就不该认错,就要每时每刻都活的明明白白。
“好!好!歪理还不少,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好!我今天非打到你认错不可。”陈老板越发怒气冲天,每抽打一下就问茯苓错了没有,得到的总是茯苓昂着头的回道:“我没错。”
茯苓不哭也不喊痛,只是固执地说自己没有错,不仅火上加油,也让陈老板忘记了力道,忘记了茯苓只是一个小女孩。直到茯苓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一歪,终于倒在了地上,背上染了一片鲜红,陈老板才倒抽一口冷气,手脚哆嗦发冷。
“哐当”一下,藤条落地,陈老板张了几次口才能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都是废物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快呀。”陈老板一时也慌了神,看着茯苓进气没有出气多,除了后悔之外,竟忘了自己也是个大夫了。
一时,陈家忙乱一团。陈夫人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看着茯苓的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衣服被血水沾在背上,上药也不能。大夫只能狠狠心,一气撕开,哪怕茯苓已经晕过去依然被疼的抽搐。
再是顽皮的孩子,都是陈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里受得了这场景,顿时眼泪决堤,扑倒在茯苓床边哭的不能自已。陈老板欲劝,陈夫人更是伤心了几分,“茯苓不懂事,本该管教,可你又怎能下此狠手?男子亦承受不住,更何况她一个姑娘?”
陈老板也被茯苓的伤势惊住了,他本就后悔不已,此刻再被夫人这般问责怪罪,更是闷声不言,坐在一边独自叹气,心焦难耐,就怕一个不慎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好在陈家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大夫上完药,又细细把了脉,脉象平稳,都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只是,那背上恐怕多少会留下些疤痕了。虽说在背上并不能看见,但女儿家留下些疤,终究不妥,夫妻二人为此又是一阵伤心。
茯苓在床上躺了两日,才悠悠转醒,陈老板想着她那性子,父女此时见到,恐见茯苓又要闹出些事来,不能安心养病,是以他未敢久留,转身去了药堂。
陈夫人自是守在一旁,见茯苓平安醒来,儿啊肉啊摩挲不停,眼泪便未断过。倒是茯苓,还要反过来好言劝着陈夫人。陈夫人好容易收住了眼泪,恳求道:“儿啊,家里不求你养家,也无需挣份出路,再者你也即将及笄,还是在家安心待嫁为好,那书……不念也罢。总在男子一堆中厮混,名声总是不好听,未来婆家难免看轻你。”
茯苓想反问陈夫人,不念书留家中做什么,和菟丝争夺药堂吗?茯苓看着陈夫人红肿的双眼,憔悴的面容,实在不忍陈夫人再痛哭一场,只好敷衍地应下,“是。”她想她若好了,必然立时离开陈家返回学堂,再不回来的。
“儿啊,你莫要跟你父亲犟了罢,他若说你错,你便认下,再这么打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可怎么活?”陈夫人说到伤心处又抱着茯苓哭了起来。
“我没错为何要认错。”茯苓反驳道,还要说些什么,抬眼正透过窗户,看到一抹青色门外廊下有一抹青色。茯苓眼下怒气在酝酿,抬高了嗓音,“母亲这话说的不对,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正好,少了一个碍眼败坏家风的女儿,又多了一个乖巧孝顺的,而且再无人跟菟丝争抢药堂,岂不是正好不过?”
直到门外那抹青色抖了两下,茯苓跟着冷笑道:“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母亲正想你呢。”
青色犹犹豫豫,一闪,菟丝便出现在门口。她咬着唇,脸上一阵白,一阵黑,一时怨怼,一时愧疚。虽说被方才茯苓的话气的难受,可一见茯苓那般严重的伤势,她还是被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未能如你所愿死去,倒也是我的不对了。”茯苓讽刺道。陈夫人呵斥茯苓不该胡说八道,茯苓根本不听,对上菟丝那由黑转白的脸色,继续说道:“你莫要那副要死不活的脸看着我,会让我误会你在担心我的。”
“茯苓!你与菟丝一母同胞,你受了伤,她自然是担心的。”陈夫人赶紧将菟丝护在怀中。
“她若担心,又何必向父亲告状?她不过是善于伪装,在你和父亲跟前,是懂事乖巧的女儿,在我面前,自然是恨我挡了她的道。担心?担心我死的太慢吗?”茯苓毫不留情面。
“我不过是想教训你一下而已,我并未想到……并未想到父亲会下那般重的手,我……我并非有意。”菟丝哭倒在陈夫人怀中,陈夫人温言细语地劝慰着。
茯苓冷笑不已,她不懂为何挨打受委屈的自己,哭的却是菟丝。她实在是恨透了菟丝这般未语泪先流的可怜模样,恨透了她装模作样的循规蹈矩。茯苓随手抓了枕头砸去,“滚,我还没死,不需要你在这里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