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梦魇 2

  梓岚深知自己的心,哪怕是一场梦呢,她想尽办法去挽留,她也下不去手。可战争在即,燕国和鲁国,她和她,始终都不是一条船的人。
  那两年,果然都是偷来的梦而已。
  梓岚挣扎着,想着该如何告诉她父亲,她不愿,也不能参加这场战争。“我……我不敢当此大任。”
  “莫要妄自菲薄,你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都清楚得很,打个头阵绰绰有余。”老将军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将某个重任交到梓岚的手上,坚定不移,不容拒绝。
  “父亲……”
  “好,此事便这么定了。”老将军吩咐大家各自准备粮草马匹的声音,还有众位将军自愿立下军令状的豪迈声音,轻松盖住了梓岚那微弱的呼喊。大家沉浸即将开始的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之中,都忽略了梓岚脸上的异样。
  不管梓岚愿与不愿,十日之后,她都被迫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两军对阵,军鼓如雷,将士肃穆而立,严阵以待。两军相隔甚远,不知是思念还是对方浓烈不容忽视的杀气,梓岚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红马之上的黑袍将军卫风。他还是一马当先,还是那么骁勇,可那双眼,再无柔情。
  他也看到了她,杀气之后转为厌恶。他几乎立时便高举那把长槊,大喊道:“杀!”
  两种不同颜色的号衣瞬间混作一处,杀戮还有永无止境的鲜血,霸占了整个战场。
  卫风此槊一出,穿刺三人,献血飞溅他满脸,他猩红着眼,带着一身戾气向梓岚的方向纵马而来。她还敢来,她居然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在此刻,就在此地,他要杀了她,他要报仇。
  “卫风……”梓岚未语泪先流,左手不自觉地滑到小腹处,那里是冰冷坚硬的铠甲,同时也保护着最后一个希望。“那日夜袭,你可还好?我实不知……”
  “还好?那几万的死伤,在你眼中便是还好?”卫风怒不可遏,大声质问道,“你所谓的不会害我,便是让我亲眼目睹燕国军民血流成河?你当真心狠手辣如斯,你如何配当我卫风的妻?”
  “卫风,你相信我,我从不知鲁国夜袭的事,是军师,军师他……”
  “诡辩!你鲁国军师远在天边,还能得知我何时逃出,何时部署夜袭让我亲眼目睹?那恐怕那位军师并非军师,乃是神人罢。”卫风冷哼,“你还想狡辩,好,那我再问你,你是谁?你可是鲁国的小将军,是鲁国大将的女儿?两年的时间,你为何从未告诉过我?你亲自到燕国大营救我,其实是打着打探我军的虚实,是也不是?”
  梓岚的耳边似有天雷炸开,浑身血液冰冷。难怪,难怪今日战场上他的眼神从恨变成了狠毒,原来在他的眼中,她竟是一开始便带着目的在接触他。为何,这一切有这般凑巧?
  “我……”
  “怎么,还不承认?鲁国夜袭我燕国那日,分外熟悉我军情况,对大营更是了若指掌,除了你,还有哪个鲁人去过燕国的大营,对我军如此了解?不是你,他们又怎能得知我燕国的军情?”卫风扣下的罪名,声声的质问,梓岚竟解释不出一二。
  她也不知这巧合来袭何处,她甚至想说因为军师是燕国人,所以料事如神。可连她自己都怀疑,为何军师敢如此笃定燕国的部署多年来不曾更改。
  她说不出任何解释,任何解释也都只是徒劳,让他觉得她更面目可憎而已。
  “卫风,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骗你。卫风,我永不会害你,因为我深爱……”那个“你”字还来不及说不口,便听一声兵器的钝声。卫风的动作太快,像是一种慌乱,害怕听到那个“你”字一样。突然便以槊狠狠地刺入了梓岚的胸膛,透胸而过,槊尖的血液成股滴落。
  梓岚翻落下马,鲜血喷洒,有如鲜红的花朵,又像彼岸花开,悲壮又惨痛。
  她忽然微微一笑,那么刺目,就像终于解脱了一般。她抬头看向卫风,眼底已然清澈,丝毫不见恨意。她问:“你可知我明明颗粒战场,却为何贪念迟迟不肯回王城?”
  梓岚自问自答道:“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我不是魔怔的妖怪,非要赖着一处杀戮和寸草不生之地不走,而是这里有你,有你我的回忆,我舍不得走。”
  她说:“我美的回忆,便小窗闲处,你与我一同,提壶试新茶。”那一槊刺下之后,将她的生命划分开来,此前,他是她唯一的英雄,此后,他只是燕国永远的英雄了。
  对于梓岚,时间和回忆都停留在了两年年前的那个夏日傍晚,卫风在芭蕉叶下拥着她,他们听雨打芭蕉,静谧无言,而他,一身芭蕉叶的清香,就像永远。那是梓岚对于夫妻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理解。
  看着她恣意的鲜血,卫风有一瞬的慌乱,甚至心紧了一紧。他想,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朝为红颜,暮为枯骨的缘由。他想,这一切都是梓岚咎由自取,与他无关,战场杀敌,本事天经地义,他为何要愧疚,为何要心紧难受。
  他为何要愧疚,是啊,这愧疚,这难受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没做错,没有!”卫风怒吼,企图换回自己的理智,履行将梓岚五马分尸的诺言。可那股缘由不明的痛处和酸疼,让他迟迟下不了手。
  不该的,实在不应该的。
  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本就是成王败寇,卫风从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有一颗想要夺取天下的野心,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更何况这还是个背叛自己的女人,利用了自己,又夜袭了他的大营的恶女子而已。
  可是,为何下不了手,为何?
  那股心底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卫风不懂,他从未喜欢过她,何以心痛如斯?为何见她倒在血泊,他竟后悔如潮?
  为何?为何?为何他的心绞难耐,为何他呼吸停窒,哪怕提起梓岚二字,他便想要抱头痛哭一场,恨不能随之而去?为何?
  卫风的颤抖使得他手足无措,梓岚却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战袍,说:“你我所处阵营不同,身不由己,我不怪你。来生吧,来生咱们投胎做一个平凡的人,再结为夫妻,生一对儿女,隐居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说可好?”
  无论他的身后是阴谋诡计,还是百万雄师,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从来都是。
  其实梓岚撒谎了,她听到他的咒骂和恶语相向时,她心绞难耐好比生不如死。她是怪他的,怪他为何不肯在多分一点信任与她。她更怪的是,她付出了所有包括那颗真心,他竟然视而不见,他到底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她怪他把战场的输赢看的比她还众,她怪他随意轻贱真心,她怪他……可,她还是爱他。
  生死离别之际,她不争气地忘记了所有的责怪,唯愿来生可以重续前缘。她忘了,卫风亲自下手,毫无情面,哪里还有前缘?不过执念,不过不甘罢了。是啊,正是如此,否则诗文也不必说,“世间男儿皆薄幸,自古佳人不善终。”了。
  她摸向仍旧平坦的小腹,眼光忽然温柔如水,流下了眼泪,说道:“可惜连累了他。卫风,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有孩子了,军医说已经三月多了,很健康。我希望他是一个男孩,像你……”
  她想说像你一样顶天立地,可话未完,呼吸却停,嘴角的微笑却未停。她的那句未说完的话,成了卫风此生的执念,一辈子消磨不掉的梦魇。
  “我不信,你必是想要我后悔,想让我痛苦才编出的这个谎言,是也不是?是也不是?”卫风心头大恸,血气不停的翻涌。他不信,也不敢相信梓岚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几乎是立时三刻,卫风便跳下了马背,魔怔一般就着刺入梓岚的槊往她下腹部划拉。
  随着梓岚的内脏流出,还有一个……未成形的拳头大小的东西……那是……他的孩子!
  她,还有他的孩子!
  “不,不,不!”卫风大吼大喊。
  不对,这个女子就算怀了他的孩子,可她还是背叛了他,他应该恨她,应该五马分尸,应该挫骨扬灰,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可卫风的双手颤抖不已,眼角是不可控制的眼泪,还有……还有他不敢承认的假戏真做的……情。
  梓岚死了,死在了卫风手上,死在了卫风十年如一日的梦魇中。
  我当时恰好路过此地,看到这个本该属于桃花笺上八苦录的“怨憎会”,我毫不犹豫地冲上了战场,预备收下这个故事。可是靠的越紧,这个故事的始末我便看的越是清楚。
  卫风之于梓岚,终究不过一场痴梦,而梓岚之于卫风,他不是归人,亦非她的良人,只是个过客。赵显给我的执念,使我极其讨厌这个叫做卫风的人。我甚至恶毒的想,我绝不能取走“怨憎会”,我要让它纠缠他一生。
  我收起桃花笺,瞟了一眼伏地大哭的卫风,“你便在梦魇中痛苦一生罢。”
  我转身离开,去别去寻找新的“怨憎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