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梦醒 1

  是梦一场,就必然会有梦醒之时。只是,梓岚的这一场痴梦,才刚开始,便已经宣告结束。
  那日,卫风照常进山打猎,走时却遗忘了草藤粗略拉至的弓箭。虽比不得军中的强弩,对付野兔搓搓有余,无武器傍身,梓岚总是担心的。她拿了弓箭跟上去,若知事情真相如此,她宁愿她那天没有跟上去。
  但,现实总是不能让人安心。
  山林茂密之中,梓岚绕了很多路,才在一处隐蔽的灌木丛寻到了卫风的身影。她还来不及叫出他的名字,便看到他亲手放飞了一只鸽子。她可以继续欺骗自己,那不过是山中飞鸟,可叹她的眼力竟看清了鸽子脚上绑着的布条。
  毋庸置疑,那是一只信鸽。
  或许是第一次,梓岚恨透了自己的眼睛,甚至让她继续欺骗自己也不能够了。
  弓箭,或许卫风进山从来都不是打猎,只是掩藏他联系属下的借口罢了。他,到底不只是她的英雄,他要做的是燕国的英雄。
  梓岚握住弓箭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也没能上前质问卫风,到底他将她置于何处,到底……他还是选择了江山。梓岚只觉眼睛有些酸涩,却又生生忍住,她还是和以前在战场上被射中肩膀,咬牙继续杀敌一样坚强勇敢。
  可……今日看来,竟让她觉得那么的可笑。
  她默默地转身,一言不发地下了山。
  梓岚将弓箭放回了原处,像从未见到那只信鸽一样,静静地坐下屋檐下发着呆,双眼无神。良久,梓岚仿若惊醒,忽而从藤椅中坐起,手忙脚乱地开始翻箱倒柜,她视若珍宝地捧着寻来不易的针线,时而傻笑,时而低垂着眉。
  她想,她本是鲁国大将的女儿,当有大将之后的气魄,却在这些时日以来,优柔寡断,斩不断,理还乱。这原本就不是她该有的模样,不是鲁国女将军梓岚该有的模样。
  再抬眼时,梓岚眼中一片清明。她将卫风看的太重,将燕鲁两国征战不休的纠葛看的太重,总以为他们难以相守,她应该去拼,去争取。她不该惧怕燕鲁之战,无论谁输谁赢,她明白自己的心便可。
  梓岚已经想好,无论鲁国输赢,她都会向国君呈上奏折,愿为两国百姓安危,愿为社稷万年,远嫁燕国。说是和亲也好,说是鲁国不如人也罢,她此生认定了卫风,便不会畏惧人言。她甚至做好了远离生她养她的鲁国,远离她的家,自身嫁往燕国的准备。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之间的离开只是短暂一时,不该像生离死别那般的痛苦才对。情之一字,使人眼盲心盲,果不其然,在这山野短短一二年间,梓岚便迷失其中,忘乎所以,竟然将这离别看做了生死,将她深爱之人当做了骗子。
  梓岚深吸一口气,捧着粗麻布坐回藤椅中,她神色坚定,再无此前的矫揉做作之态,只有一颗火热的心,炽热的情。她重新拾起针线,为卫风即将离开准备一身衣衫,好歹作为离别之后的念想。她默默为卫风收整了行装,将那件针脚细密却歪歪扭扭,不甚美观的中衣放进了行囊的最里面。
  趁着卫风还未归来,梓岚写下了一封长长的书信,温侬软语,满是诉说着即将离别的情长,盼着他早日归来,迎她回燕国。她在信中说,无论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山野村民,他都是他的夫。他若为王,她随他踏平疆场,他若为民,她伴他寄情山水。
  她还说,只一条,望归途之上,莫要忘了鲁国还有一人在等候,其名梓岚。
  她怀抱着那个行囊,如怀抱着此生所有,满心满眼的都是卫风。直到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梓岚才将行囊小心放回床头,抓住那只卫风用以传递消息的信鸽。
  卫风文武双全,他才华横溢,他配得上燕国的王,他也该是王。他或许还放不下这段山林之中的静谧生活,但是他的对手却等不得了。梓岚是将军,行事自当果断,卫风做不了的决定,她自当帮他选择,帮他去夺回他的王位。
  是以,梓岚将斟酌好的字条与此处的地图一并,装进一个细小的竹桶内,绑在信鸽的腿上,期盼这只信鸽能带着卫风的消息,顺利返回燕国大营。不用多时,他们定会前来相迎。卫风,她的卫风,彼时再见,依然是王。
  她等着,等着那个君临天下的英雄前来接她回家。
  做完所有的这一切,梓岚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想,这样的她才是那个女将军梓岚该有的模样,方是配得上站在卫风身边的人。
  “梓岚?你这是?”不知何时,卫风已经立在茅屋之下。“那鸽子……”
  梓岚有一瞬震惊,她不知道卫风看到了多少,一时半刻不敢接话,看在卫风眼里,显得有些像做贼心虚的慌张。梓岚不愿自己的任性,再阻扰了卫风的登上王位的路,更不愿引起卫风的怀疑,或是出现任何差错,让前来迎接卫风的将军们与他错开。
  “我……我本欲抓来炖汤,却不想久未活动,竟比不过一只鸽子了。”梓岚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忙迎上去往问道:“你今日怎的回来如此早?”
  卫风的目光注视着信鸽飞远的方向,迟迟才收了回来。他睨了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冷了些许,只是弹指之间,他又恢复了此前那个温润的样子。卫风抿唇浅笑,将兜着的一些野果交与梓岚,说道:“今日出来的匆忙,忘记带上弓箭了。今日倒要委屈夫人吃这酸涩的野果了。”
  他还是体贴的丈夫模样,却因那只信鸽对梓岚产生了怀疑,对梓岚也少了些亲昵。
  梓岚心知卫风必然在怪她,怪她私自联络外人,她没有过多的解释,惟愿燕国的将军早些寻来,彼时,他们之间的误会自然解开。
  而这个误会,却成为了他们永远的误会,生死永隔。
  此后的每一天,都被梓岚当做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天,她格外地珍惜和卫风相处的每一刻,对卫风总是极尽温柔,像是要留下深刻回忆,又像是害怕卫风一旦离开便将自己忘记。
  即便做好了分别的准备,面临即将到来的离开,她到底还是一个脆弱的女子,会不舍,会感伤。
  这日,梓岚她计算从燕国大营到此处的时间,估计着燕国所派之人快要到达山林时,她踟踟蹰蹰地走到卫风跟前,一一地交代家中一切事物,又说:“山间夜凉,你记得多穿件衣裳。”她必须在燕军来之前离开,他们若发现卫风娶了一个鲁国女将,卫风在军中的威信必然大打折扣。
  卫风惊疑地望进梓岚的双眼,他近在里面看到浓郁的离伤,他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说这些作甚?莫不是要出去?”
  梓岚微微点头,“听说这个季节的山菜不错,我准备进山去采摘一些,明日给你做一些新鲜的吃食可好?”说着她又略微苦恼地低着头,“只这天气不大好,不知能否按时归来。倘若下起了雨,我便在山上寻一处山洞勉强对付一晚,明日再回。”
  “既是如此,那边等天气放晴时再去也不迟。”卫风心中某根弦突然绷紧,心脏跳动猛然变快,他有一种预感,大约是有些大事即将发生,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不行。”梓岚言辞坚定,“山菜只有在雨前长出来的才最美味,雨过之后,嫩芽便会长出叶片,食之无味了。我未能为你缝衣,便让我为你烹一餐饭食吧。”
  她说的那样真诚恳切,卫风明知有些端倪,却又不自主地点了点,嘱咐道:“山中多野兽,你当心。若下夜雨,你……莫要着了凉。”
  不知为何,说到最后,卫风竟觉自己有些哽咽。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想与梓岚开诚布公地谈谈,问问她那只鸽子到底从何而来,她又写了什么传出去。他还想问她,若是他已有妻子,她是否会嫌弃他。
  卫风正欲伸手拉住梓岚,却见梓岚已经踏上了山间的路,他看着抓了一把空的右手,恍恍惚惚间有些失落。直到梓岚的背影在茂密的丛林间掩去,他才回过神来,再看自己依然保持着的姿势,突觉自己实在愚蠢的厉害。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她,只是她背后的军权,还有那一双善于舞动红缨枪的手。他想他必然是在这山野呆的太久,山色见的多了,摧残了他的一颗热血滚滚的帝王心,竟然也生出些文人的多愁善感来,正是不该。
  他想他必然是疯了,否则怎会想要与她袒露心声?哪些燕国的秘密,他的秘密,他想他至死也不愿告知与她的。他是帝王,是天生的帝王,应该有一颗坐怀不乱的心,而不是因为一个可以利用的女人进山,而生出些不舍。
  卫风收回那只罪恶的右手,恶狠狠地盯了两眼,又立马收回那一身戾气,他时刻演着戏,谨防梓岚突然返回引起怀疑。他想了想,不管那只信鸽所传何事,到底自己也有瞒着她的事,只要得到哪些想要的,今日之事还有何疑问?
  罢了,她要采摘山菜便由着她吧,她愿讨好他是好事,他本该乐见其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