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梓岚 3
卫风连日呕血,形容枯槁,起坐皆要服侍,仍旧勉力支撑病体,吩咐三军披麻戴孝,为外祖一家哀悼痛哭。
当日,三军戴孝,军中一片素白,大把大把的冥纸在狂风中冲上阴沉沉的天级,盘旋、飞舞,最后又凄凉地落了一地,冥纸和着风呜呜咽咽作响,像是大将军一家有灵,在感伤自己的遭遇。
听闻大将军一家死相凄惨,尸身被随手丢弃于乱葬岗之上,为野兽所食。奈何燕国堂堂大将军,九族具亡,连清明时分祭拜之人,敛葬超度之人也无,当真凄凉悲惨。
方同随一众将士,在军中收来一些大将军曾经所用所穿之旧物,置办了一个衣冠冢,寄托思念之情,聊表祭拜之意。
出殡当日,卫风伏于棺木之上仰天痛哭,哀伤不止,振臂高呼:“呜呼常氏,受累夭亡。我心实痛,感其所伤,尔等有灵,听我悲言。常氏东征,定建燕国;常氏西讨,拓土宛南。吊尔忠义,名垂千史,吊尔筹略,百年不遇。今为所累,未得善终,尸骨无存,上天无眼。尔之冤屈,三军哀泣;尔所遭遇,昊天昏暗。呜呼哀哉,生死永别,常氏有灵,请入梦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卫风几度哭得昏厥过去,哀语阵阵,将军无不感怀,皆是伏地痛哭。直到衣冠冢下葬安埋妥当,营地哭声依然可传至百里之外,鸟雀闻之,亦是哀鸣不止。
只是那日之后,卫风哀痛太过,加上毒疮日夜发作,煎熬备至,不过两日,竟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眼睛无神,竟是不久于人世之态。
王都变故巨大,如今大军主将又奄奄一息,军中日日消弭,气氛低沉。相较与高高在上却心狠手辣的世子,军中在刀口上舔血的将士,更加愿意跟着那个人人口中的“废物”六皇子。是以,军中除了世子党,竟也终于出现了难得的团结一致。
方同求到军医跟前,愿以十年寿命换取卫风痊愈。军医摇头,直言自己无能为力。第二日,成群结队的将士跪在军医帐外相求,皆愿以十年寿命换取卫风痊愈。卫风已无生意,军医实在回天乏术,只能直言相告。
方同等人再求,军医无法,只好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你们能解开将军的心结,届时,再麻烦将军把月前疗毒的鲁人请来,他负责疗毒,我负责内养,恐怕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皆知卫风的心结乃大将军一家,可斯人已逝,要想死者复活堪比登天,心结如何能解?
这日,众人一番思索,想着要想卫风留有生意,只怕唯有报仇这一条路可走。只要存了报仇的心思,一朝为报仇,他便活一日。于是,从那日起,军中开始暗中调查大将军府惨遭灭门一案的前因后果,一边派人外出寻找当初疗毒的哪位老先生。
老先生到底是鲁人,走时并未留下行踪,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踪迹。倒是灭门惨案先有了些端倪,被人发现了军中有人做鬼,顺藤摸瓜,竟查到了王琰头上。随后搜查他所居住的大帐,也就发现了他与世子之间的来往信件,证据确凿,当即拿下。
方同即刻押着王琰赶至卫风大帐,他小心扶起呼吸渐弱的卫风,指着王琰在卫风耳边喊道:“六皇子,此人乃是大将军府惨遭灭门的罪魁祸首,你可看到了?你还未替将军府众人报仇,怎能一走了之?大将军若在天有灵,他必然会怪你的……”
众将士皆伏于榻前苦苦哀求,企图以报仇心切挽回卫风最后一点生意。直到众人声嘶力竭,卫风微微阖动着双眼,他抬抬手,想要指向王琰,奈何周身气力全无,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这番用尽精神,便一头栽倒。
众人担忧非常,急忙唤来军医查看。军医一番把脉,长吁一口气,道:“脉像虽然仍旧虚弱,倒是比前几日搏动有力几分,可见将军还有所牵挂,不舍离开啊。”
军医一话,无疑也让众将士心头的巨石落地。此后,方同加紧时间派人寻到鲁人的老先生,同时,他请来军中能写字的年轻将官,将王琰罪状列数出来,联名陈状,几日押解王琰回王都,定要扳倒世子,为大将军府昭雪。
燕军的军营中盘算着卫风的出路,也盘算是是否该将愚蠢昏聩无能的燕国国君推翻,改朝换代。他们拧成一股绳,将热血以另一种方式宣扬。
而鲁国的大营中,却又是一番景象。
梓岚终日心系卫风,总在老先生与小丫环之间兜兜转转,还不等她打听到些养身的法子,却从外出采药归来的老先生处听到了噩耗。老先生医者仁人之心,二话不说,回营收拾了药材就要前去燕国大营。梓岚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哪里还能无动于衷,自然跟了去。
方同或许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遍寻不到的大夫,却自己送上了门来。并且,依然跟着那个女子。
老先生不止一次对此感到奇怪了,他远道而来是出自医者本心,可他们这位小将军呢?要说探查燕军大营,第一次已然足够,何必再次冒险?老先生不敢造次,未能问出口的话,却由方同问了出来。
方同的大嗓门如同他爽直的性格一样,从不会拐弯抹角,他在大营门口再次见到梓岚时,立马就大笑着挥着手招呼,一副热情好客的庄园主人之态,“嘿,小女娃,你又跟着老先生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这话原本无可厚非,停在梓岚的耳中,总觉得是在问她,为何她这个不是医者的人,也会跟来?梓岚脸上一红,即刻忍住,闭了闭常年见惯生死的眼,脸上那抹令人怀疑的颜色便被快速藏去。
梓岚似笑非笑地开着玩笑道:“作为鲁人,前来你燕国大营还能有什么目的?自然是来打探军情,而后高价卖与鲁国的大将军,如此,我便一生无虞,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何不好?”
方同跟着大笑几声,“你这女娃,尽会笑话我。我军中的军情要当真有这般容易盗取,我等岂非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了?”方同虽然对此足够自信,但说起话来却不留痕迹,半真半假,到底梓岚时鲁将的身份还得避忌一些。
可惜,方同还不知道,鲁将只是梓岚身份的一小部分,她比普通的鲁将还要重要几分。而这,却又在未来的某天,引发了一场关于生与死的误会。
从那日起,老先生与燕军的军医没日没夜地守在中军大帐,大有当年扁鹊华佗专研疑难杂症的精神,当为世人传颂。然而,这两人背地里却被梓岚念叨过无数次,因为即便是他们两人联手,也未能在段时间内让卫风清醒。而焦灼的等待实在漫长,令梓岚除了责备之外,已然寻不出别的方法发泄心中的焦急了。
可能连方同也想不到,他眼中的那个心直口快,战场杀敌如麻的女子,竟然也会偷偷摸摸地跑进中军大帐,为的不过是看上卫风一眼。
人,常常是矛盾的。就好比梓岚,她也是。她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能见到卫风,可当真瞒着众人的视线见到了他,当初的期盼和喜悦,在他那一张苍白虚弱的面容之前,又会变为难过。
若是她忍住不去见他,那么她便总是停留在期待之中,等他完全清醒时再见一面,直言自己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或许还能得到个承诺,比如以身相许之类的,总好过悲喜交加,心绪反复无常。奈何,梓岚从来都不能忍下想要去见卫风的脚步,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感情,从矛盾和未知中莫名其妙的衍生。
和鲁国报过了平安之后,梓岚也不打算透露行踪,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燕军大营住了下来,一呆就是好些天,从没开口要说走。她像个女主人一样,接替了方同的工作,督促着将士们训练,偶尔也会亲自上阵教导个一招两式。
闲时,也会趁着间隙,偷偷摸进中军大帐,或是抚摸卫风的脸庞,或是祈祷他早日醒来,或是为他的伤势难过。
这几乎变成了梓岚在燕军大营每日必备的功课,连她自己都对这矛盾的做法疑惑不已,甚至思索到深处,她还会问自己,为何她会喜欢上卫风,而不是某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梓岚思来想去也不得解,却在她住满半个月后,某一天,终于从方同的口中,得到了一个隐隐约约,懵懵懂懂的答案。
那日,方同找她喝酒,酒兴大起之时,难免畅怀,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否则古人也不会造出一个叫做酒后吐真言的词来。正因为这酒后吐真言,方同一向谨慎的人倒是把卫风前前后后的故事说了个痛快。
不过,要说方同谨慎,这倒也没错,不然他为何不对自己的过往一吐为快,而是即便在酒醉时分,仍旧记得不能将自己的故事吐出真言,而是找了卫风这个代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