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孽缘 2
那一场大火之后,忘尘变了一个人,从此与妖划清了界限。
那一场大火之后,桃夭虽然侥幸留下一条命,但是整座山头皆被布下阵法,将她隔绝在阵法之外。忘尘终日待在阵法之中,再不愿见她。
好像,阵法隔绝的不只是距离,还有感情。硬生生地便把桃夭大半年来的努力,好容易和忘尘拉近的一些关系,在那一刻,又重新回到了彼此不相识,甚至比那还要冰寒的境地。
桃夭沉默了几日,不是为了哀伤,因为那个人已然驻扎在她的内心,剜不去,不舍忘记,喜欢入了迷。无论忘尘如何待她,她还是喜欢他,像是日月还有星辰,在那一刹那坠入了眸中,一眼万里,哀伤不起来,也不舍恨他。
于是,桃夭更为固执,她在沉默的那几日中,想方设法找到突破阵法,她要见到忘尘,她问他究竟,她要……要赖在他的身边永生永世,要与他白首不离。
桃夭每日守在山脚下,盼着念着想着,她已经准备妥当,她敢肯定,只要忘尘一下山,她便能快速拦住忘尘,再也不放开。可是,忘尘就是打定了注意,桃夭等了月余,仍不见忘尘下山的身影。
等待实在漫长,桃夭有更加漫长的妖的寿命,她可以一直等待,但是忘尘呢,他却等不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桃夭又开始害怕,害怕忘尘因为火烧了诸多道士而一蹶不振,从而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桃夭几乎不敢想象,立时跑到山下大喊,喊着忘尘的名字,要他下山见自己一面,又暗示他不该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桃夭飞上山下最高的一棵树,企图距离山顶再近一些,再近一些。然而,再高的树,也难以企及巍峨入云的山顶。傻傻的桃夭却顾不得那么多,站在树顶上,冲着山上高喊:“忘尘,你无需自困,他们罪有应得。因果报应,如今不过是糟了报应而已,不该由你去担。”
她忽而有些底气不足,低下头喃喃说道:“忘尘,哪怕世人皆不容你,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彼此。”桃夭身上的妖气已然不纯,那是久和寒山寺往来,沾染了人气的原因,导致她受到不少妖怪的排挤,可她依然活的自在快乐,为何忘尘就不能呢?
或许桃夭还不知道,她根本无需祈求山风将她的心里话送上山顶,因为,忘尘就坐在与她一个阵法相隔的山石之后,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准确清晰地听到。
寒山寺之后,造就了忘尘不晓得心理阴影。忘尘恨妖怪的欺骗与残暴,恨妖怪的一切,连带着对桃夭也不再如以往一样包容。可就在他亲手布下这个阵法后,几乎时立刻,他便后悔了。
忘尘想,他至少应该将她送到一个安宁的地方好好安顿,至少该考虑她的余生可以好好活着。她那么一个痴傻毫无本事的丫头,只怕离了寒山寺的庇护,在这山上少不了被别的妖怪欺负。他想,他至少应该在她离开之前守着她,护她一时周全。
忘尘可能自己都未发现内心的矛盾,还有奇怪的不断滋长的情愫,在相互交织牵扯,将他围的密不透风,他只当这是出家人对于一个妖怪的最后的仁慈。
桃夭在阵法之外大喊,忘尘在阵法之内打坐相陪。他们呼吸相闻,却不想见。他们共享日月与山景,却不承认。
她说:“你还有我。”
那几个字传来耳边,忘尘心间突然一阵麻痒,好像多了些什么,再细细查询,又泯然于众,无所查起。忘尘微微睁开双眼,咀嚼着那几个奇怪的字眼,想要汲取些不同的含义,以此解答自己为何每日下山守着她的缘由。
可心境变了,心也静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忘尘念道:“我还有你。可你,也是妖。”他不知道现在看着善良的桃夭,是否会在多年之后,像陈道长一样变得面目可憎。果然还是凌华山的做法才正确的吧,人妖殊途,从一开始就该杀光所有的妖,免除一切后患。
桃夭还在阵法之外呼唤,嗓音已经沙哑,也未见放弃。
一直喊道日落,喊到月上,喊到晨光打上桃夭的脸庞。山,还是和昨天的山一样巍峨,且,安静。
桃夭啊桃夭,你可真笨,你是妖,他恨透了你,他再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
桃夭忽然抿唇一笑,笑的满脸眼泪,觉悟的笑,悲伤的泪,酸涩的味。她可以用尽一生去等待,去盼望,可忘尘竟然如此绝情,把她等待盼望的那点微末的想法都阻绝了。
桃夭双腿失去了力道,从树顶直直跌落下来。忘尘听到了异样,双手紧了紧,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拥住她,告诉她,他们还有彼此。桃夭却倔强地咬着唇,自己爬了起来。
世道轮回的机缘却总是这般可笑,玩笑中便玩弄了用情至深的如许多人。
忘尘,再没有勇气,没有借口了,只能重新假装镇定坐回山石之后。
桃夭大笑,大喊,大骂,骂的全是他的名字。她想,喊不出来的人,总应该被骂出来吧,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最后一次吧。如果一切命中注定,她就离开,回去跟着槐树精老实修炼,从此再不出山。
她骂:“忘尘,你乃方外之人,竟也如此在乎俗世的眼光,你也不过如此。你若恨透了我,你直管出来与我说清道明,我再是……再是不舍,也绝不会死乞白赖,即刻就离开此地。”
忘尘有所触动,却不敢动。
桃夭又骂:“忘尘,你个胆小鬼,你个懦夫,你为何不敢出来见我?你是不敢承认吧,不敢承认喜欢我,喜欢上了我这个妖,所以懦弱的躲起来了,不敢见我了吗?”
忘尘猛然站起身来,喜欢,他……喜欢她?因为她是妖,所以不敢承认?不,绝无可能,佛家五戒,其中之一便是戒邪淫,他绝不会犯了杀戒的同时又犯邪淫之戒。
“不可能,不可能。”忘尘一遍一遍地否定着,心中的答案却越来越明了。忘尘惊慌了,如桃夭所说,他胆小了,害怕了,不敢承认,连那个护住桃夭周全的借口也不能用了,他几乎是立时三刻便逃跑了,向着山顶火速逃走。
“忘尘!”幸得妖族伶俐的耳朵,桃夭发现了动静。她急匆匆向声响的方向跑来,又被阵法挡在外面,茂密树丛挡住了忘尘的身影,但桃夭本能地觉得一定是忘尘。她以为忘尘终于来了,她兴奋的跳着,喊着:“忘尘,忘尘,我终于等到了你。”
桃夭有多久没见过忘尘了,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激动地流着眼泪说道:“忘尘,那日在凌华山山顶的晨光中,你从天火中走来,袈裟飘扬,恍如从天而降的神兵。我想,我便是从那个时候喜欢上了你。忘尘,我们成婚吧,找个世外桃源,种地、纺织,简简单单地享受一生,可好?”
忘尘愣了许久,久到桃夭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忘尘才淡淡地艰涩回答道:“施主莫要妄言,小僧乃佛门之人,怎可成婚?”
“佛门之人为何不能成婚?”桃夭穷追猛打地问道。
忘尘一顿,是啊,僧人亦可还俗,如何不能成婚呢?桃夭的问题,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或者不敢作答,害怕一开口便答应了与她成婚。他知道他不能答应,他想他还有疑惑,他……桃夭却等不得了,替他答道:“因为你是人,我是妖吧。”
因为在你的眼中,我是妖,人妖殊途,本就不该在一起吧。
“世上哪有什么佛门之人不可成婚之说,只有愿不愿意。”桃夭再留念这座山,这个人,她也不能留了,干脆地扭头离开。既然至始至终你也不愿见我,那我便离开吧。
桃夭走了,那个口口声声念着喜欢忘尘的傻姑娘,走了。
忘尘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他想即刻就冲出去,挽留她,但是他不能,不能。
良久,直到眼泪滑到下巴,忘尘才惊觉心间有什么失去了。他有些心绪不宁,不知所措,他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以期想出一个让自己不再如此痛苦的法子。这些奇怪的现象,比深奥的佛法的还难以参透,忘尘无解。
他拔腿便往山顶跑去,整个寒山寺,只有武痴大师,他的师叔最为精通佛法,他要去找他,找他寻出答案。
忘尘哭着趴倒在武痴跟前,哭喊着:“师叔。”
武痴已知忘尘来意,问道:“忘尘,你自小便通晓佛理禅法,为何及至自身,反而不明白了呢?”
武痴将刚刚念完的金刚经推给忘尘,将木鱼一敲,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住于相,如如不动。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魔,只你心有所想罢了。自生法相,你能不取于相,魔也是佛,取于相了,佛也是魔。你执着于杀戒,衍生心魔,执着于邪淫之戒,却违心斩断你与桃夭姑娘的情缘,这便违了法,违了道。”
武痴见忘尘还不是很懂,摇摇头,再说:“酒痴师兄自入了山门那日起,便犯了酒戒,却也成就了大道,这莫非也是魔不成?忘尘,佛祖自在心中。”
忘尘似有所悟,欲走未走,武痴劝道:“我早已吩咐慧心下山挽留,你去吧,她还未走远。”
慧心一路追下山来,最后寻着悲伤的哭声,在一个山洞中找到的桃夭。
桃夭蹲在幽暗的角落里,哭的伤心欲绝,恨不能就此死去才好,从此了断了这缘,放下了这令人痛苦仍不愿忘记的情。彼时,她就该自有了。
曾经在寒山寺门口闹的鸡飞狗跳的傻姑娘,现在却躲起来独自流泪,那可怜的样子,如何也不能让慧心相信她就是桃夭,是那个爱笑又爱闹的姑娘。
慧心有一瞬失神,一瞬心疼,又觉不妥,便生生地将那要出口的安慰咽回肚子里,状似轻松地调笑道:“怎么,上不得山捉弄我,便在这里大哭着耍赖了?”
“你来做什么?”桃夭听到声响,不愿被慧心看了自己的笑话,略微收敛些哭声,头也不敢抬,继续埋在手腕里躲着。俄而,桃夭语气不善地说道:“你们都是佛门中人,不与妖邪为伍的正道人士,还来见我这妖怪做什么,就不怕沾染了妖气犯了寺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