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缘灭 3
赵显,我特意为你梳妆,为你换上红衣,你喜欢吗?生前不能嫁你,死后便与你长眠可好?
我委婉拒绝了宫女的搀扶,提着繁复累赘的宫装,吃力地迈上锦绣台的石阶。身后的石阶下,是身着甲胄,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且只忠于赵显的侍卫。他们肃穆而立,手握长矛,冰冷的寒光在夜里格外显眼。
只一眼,我便心紧如擂,好像从那长矛上看到了父王母亲的鲜血一般。
我强忍着那股不适,加快脚步走上高台。迈上最后一步,我就呆住了。他,赵显就站在我几步开外,和身后的酒案距离甚远,就好像……就好像特意于此,等我已久。
“君……君上。”我施了一礼,未语泪先流,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以为难得的相见我有很多话要说,或是恨,或是怨,或是倾诉……所有的我以为在看到了他的脸的那一刻,爱恨都化为了思念,千言万语都转为眼泪流了出来。
赵显同样愣了好半晌,不知是因为我这身夸张不符的穿着,还是被我脸上的鞭伤所惊骇。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扶我,一再犹豫,最终只是作出“请”的手势,邀我坐下相谈。
“公主别来无恙?”赵显踟蹰半晌,方才问出一句,问完便看到我脸上的伤,突觉不妥,仓皇改口道:“我……来得太迟,让公主受罪了。”
我哂笑一声,不置可否。赵显微窘,忙忙连饮几杯,似乎饮的过急,他的脸上微红,带着些酒意。他借着酒意,自斟自饮,偶尔跟我说起几句儿时的趣事。
“君上莫不是醉了?”对于他而言,在徐国的过往只怕毫无生趣才对。
“是啊,醉了。”他摇了摇空酒壶,吩咐台下内侍上酒。
内侍为赵显斟满酒杯,便识趣地退下。然而那个略微眼熟的背影,使我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紧张又焦急,却又不知这些焦急来自何处。
我抬眼偷望赵显,他执杯就要饮下,我一慌张,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正好对上赵显疑惑的眼神,自觉实在无礼又突兀,赶忙错开眼,问道:“君上……非要攻下卫国不可?”
“自然。”连同他坚定的回答,还有自信满满的神色。
我望了望锦绣台远处安宁的灯火,不知它们何时会走向覆灭,染上鲜血般的红,就像徐国。
徐国,呵,徐国啊……赵显,你当真变了吗,变的眼中只容得天下与仇恨了吗?我既已知答案,为何还心怀希冀?我苦笑一声,双手从赵显的手臂上滑下,狠下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满饮了那杯毒酒。
我隐下眼泪,自斟了一杯,欲随他同去。如此便好,你要天下血流成河,那我……舍命相阻吧。酒杯端至唇边,却被赵显抢走,一仰头便全数饮下,徒留惊惧而哑口无言的我。
他……他莫不是知道了?
突然,赵显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脚步有些虚浮,不知是毒药发作,还是他醉的厉害了。他强硬地拉过我的手臂,有些兴奋地说道:“陪我走走可好?”
他的脚步实在蹒跚,走的歪歪斜斜,我忙搀扶着他,婉拒道:“君上醉了,不如改日吧。”
“就今日。”他似乎兴致不减,将我拉到高台边上,指着黑夜中的远方,“徐国在那个方向吧。那些回忆……你就当它们已经毁在了我的那一把大火中,让它们随风而逝罢。你放心,我已命人选址,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建了漪澜宫,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我安排了马车,你明日就可回去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满眼的憧憬,竟似一个孩童般天真。“那里才是你的家,你大可种田养花,过你向往的民间朴实生活……”
我呼吸急促起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你攻打卫国,不就是寻我复仇,怎会让我离开,为我修建宫殿?你……你还有你作为君王的野心。
赵显倏的一笑,灿若星辰,他看出了我的疑问,手指在我脸上的鞭伤处小心摩挲,喃喃低语道:“有朝一日我登上巅峰,可观瑰丽山河之景,伸手可摘星辰,如此美轮美奂,却无人共享,无人倾诉,个中滋味实在有苦难言。那至高的权威,没有人在身边,在此刻看来不过云烟罢了,要之何用。”
“我是质子,怎敢肖想其他,遑论还有你父王的警告?你可知,你出嫁那日问我是否带你走时,我有多激动?但我心知不能,我所有的隐忍,只盼着你能好好的……”
“没曾想……娶到了我割舍不下的你,却对你极尽折磨苛待。你可知,我听闻你被公子谕鞭笞时,我有多恨?我恨徐国,恨你的父王,恨徐国大将,我恨他们将你送入死地,恨不能将他们剥皮抽筋。但我更恨我自己,恨未能带你远走高飞……”
“若时光倒流,我拼尽所有,必然带你离开王权的深渊,躲去桃花源。我恨……我愿背负暴君的骂名,只为惩治那些伤过你的人,我烧了徐国王宫,假作烧了那里你所有的愁苦。我在郊外另觅去处,建了只属于你的桃花源,你去看看可好?”赵显带着祈求,小心翼翼地问道。
得知现实与真相相悖的一瞬,我脑中一片空白,胸口确如吞了千万根毒针一般绞痛。他说他给我建了一个新家,他说他愿意带我离开,他说他为我恨了整个徐国……
“君上……”我抹着眼泪,还不及说话,便见赵显的身子一歪,呕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君上!太医令!太医令!”我歇斯底里,悲痛欲绝,用力地拥着赵显,仿佛越是用力越能阻止他的生命流失一般。我为他抹去他唇边的鲜血,却永远也抹不尽。
赵显却笑了,吃力地说道:“翎儿,我还叫你翎儿,你叫我赵显,可好?翎儿,我在徐国为质的那些年,是我一生最为开心的几年。你可知我去后,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也这般念过我的名字吗?”
“念过,念过。”我痛哭着点头。那些被公子谕鞭笞的日子,除了念着你的名字,我已找不出活下去的理由了。
“翎儿。”赵显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说:“我们之间隔着家仇国恨,终究走不到一起。既如此,与其死在两名内侍手中,不如让我背负天下骂名,再死于你手,为你铺平后半生的路。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大周绝不会有一人为难你,你尽可放心。”
他说:“翎儿,你拦着不让我喝的那杯酒,乃世间之难寻的佳酿。”
赵显这一言,便给我留下了永生永世的执念。
我仰天痛哭,拥着赵显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还是喝下了毒酒……我大哭着骂他傻,骂他为何不再自私一点。
他却说:“在徐国的那些年,你对我的心意,我怕是不能回复你了,但没有关系,我愿用所有补偿你。徐国、漪澜宫、侍女……我都安排好了,你的后半生必然无虞,我能安心了。”
他说:“翎儿,众生皆苦,唯你不同,是以前路艰难,愿与同甘,却不忍共苦。日后,我怕是不能再为你挡去那些世故虚伪与算计了。”
他说:“你鲜红的宫装丝毫不沾染尘埃,美无方物,只有你配着红色。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女子如你一样纯粹了,再不会有一个女子配叫翎儿了,再也不会!”
他说:“世间多少情话誓言,怎敌你那柔情一眼。你可还记得你说过喜欢我,只那一句,便锁住了我的一生,此后,谁也入不得我的眼了。”
他说:“你可恨我?”
他说:“翎儿,来生穿这样的红色宫装嫁我可好?”
“好。”我话音才落,赵显微微一笑,好似终于解脱了一般,便只剩下了停止的呼吸和死寂的默,还有逐渐冰冷的身躯。
赵显……赵显再也不在。
我亲手害死了此生挚爱!
那年,是大周三十年,我和赵显走向了阴阳两隔,我们的故事只经历了短短的十四个春秋。
恍然间,似有歌女唱道:“一巷一里一长灯,一桥一伞一相逢,一颦一笑一梦中,一茶一酒一浮生,一字一诺一空等,一爱一念一孤生。”
我呢喃着那些字句,越见贴合了自己的经历,虽无悔过往,却不期来生,心痛至绝望,欲追随而去,奈何却被赵显的内侍救下,从此浑浑噩噩不知生死。赵显留下的人对我悉心照料,奈何我生不如死。我想这是命数,是上天对我的惩罚,那我便生受至死,以偿还赵显之万一。
春去秋来,不知我熬过了多少个年月,也不知何时起,桃花笺录漫天飞舞,有人以此为帖,有人为笺,只有我,为它的传闻入魔。内侍劝我,那只是有心人敛财的手段,我置若罔闻,捧着高价购来的桃花笺痛哭流涕,只当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管其中有多少谎言与艰难,我都必须一试。
我捧着至宝桃花笺,虔诚礼佛,只求八苦录收集顺利。
寺中高僧劝我:“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生老病死,不可强求。你与他,不可结缘,徒增伤感。”
是啊,不可结缘,徒增伤感,纵使伤感,亦要结缘。
爱是一种病,且,无药可医,然,我也甘之如饴。为了你,我无所不能,我愿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以此桃花笺,录尽人生八苦,求得心愿,与你生生世世,或,哪怕再见一面,表我之真心:无惧粗茶淡饭,兵荒马乱,只要是你,一盏红烛,一杯清酒,可饮风霜,可温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