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此后,月沼最寒冷的隆冬彻底降临。
白雪连天飘啊飘,大伙儿都怕冷。个个成天闭户不出门,有好多妖直接冬眠,整个沼内一片安静。
很快,大雪封山封门。
在一起蜗居的第一个冬天,纪寒食生怕小不点待在家闷得无聊,于是努力给他找乐子。
一会削做个竹笛给他吹吹,一会儿又刨个竹松鼠给他玩玩。
隔壁筵晟是只竹妖,因而月沼常年缺这缺那,却从来不缺竹子。很快,有了竹松鼠又有了竹猫咪,有了竹小熊又有了竹兔兔。
夏长泽每天歪歪头,眼看着自己床头活灵活现的小摆件一点点多起来。
喜欢。
哎……真没想到,寒食哥哥干起竹匠活计来,竟能这般的心灵手巧!削什么像什么,各种小动物每一只都憨态可掬。
夏长泽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们睡的竹床是纪寒食自己砍的。而床头竹柜,也是纪寒食自己扎的。
竹屋里的物件,十之八九都由纪寒食亲手筑造。
在看看这简谱但五脏俱全、全部手工的小房子,夏长泽不禁怀疑,寒食哥哥是不是什么物件都能自己削出来?
为了验证这猜测,小太子试着拿纸笔给纪寒食画了几张图。
请他试着照着图上的样子,去削一些三十六弦、五十四弦造型繁复的大竹琴。
很快,纪寒食也分毫不差地造了出来。
完工之后,夏长泽正襟危坐,像模像样规规矩矩挑起琴弦,一勾、一弹。
“……”弦音精准,音色竟比天界能工巧匠的精工巧琴分毫不差。如此匠艺,简直佩服。
夏长泽没想到是,纪寒食这边瞧着他也是满眼的惊喜:“小佑你……还会弹琴啊?”
……
纪寒食以前一直以为,他们月沼最能干、最多才多艺的小妖怪应该是自己家大徒儿庭郁。
如今一比,小不点竟也半点不差。
不仅笛子会吹、三弦小琴能弹,竟还能画出图来教他削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乐器。
乐器做出来后,小不点用它们奏出来的曲子,远比寻常琴笛要动听、婉转得多。
连着几日,仙音袅袅不断从纪寒食家中飘出。
月沼大妖怪捧着脸听得可开心了。大雪封路虽出不去,但每天都有可爱小妖怪表演节目,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却不想,琴声飘了出去,弄得全月沼远远近近都听得如痴如醉。
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堆怕冻又懒的大小妖怪大冬天的全不窝在棉被里躺了,纷纷冒寒跑来纪寒食家串门子。
席地排排坐,只为听丑丑的小妖怪弹好听的曲子。
如此没出两三天,月沼小琴师已名声在外。
更没多久,就连外头的小绒鸟、小山猫也踏雪过来听,还嗷嗷吵着要学。
……
于是那一整个冬天,夏长泽不仅不无聊,还相当的可有事情做。
每天小大人模样,手把手教沼内外的男女老少们音律,教得还颇为严肃认真。
弹琴弹累时,偶尔更还教大小妖怪们画画习字,又或者围着火炉给大家讲一些谁都没听过的有趣故事。
很快,纪寒食家门庭若市,都快挤不下了。
以往,远近众妖听说那只小夏佑,就只知道他是“月沼老大哥宠着的小妖怪”。对其印象始终只有模糊的“很丑”、“好像还算乖巧”和“内向、不怎么爱出门”。
而如今,经过一冬天的出入往来,大小妖怪们重新认识了小夏佑。
背地里,天天被偷偷夸。
“丑是丑了点,但小小年纪的什么都会呢!人又和和气气,一点也不骄傲,果然是咱们老大教导有方啊!”
“哎呀呀,说不定也不是真的丑,可能和庭郁一样原形其实帅气威武得很呢。你想啊,哪儿真能有小妖怪丑得跟人似的?人家不过是化形时谦虚些罢了。”
“就是就是!原形肯定特别好看呢!”
夏长泽倒是没亲耳听到这些,只在某天路过门口,听到雉羽、筵晟正偷偷和千化姑娘议论:
“真是太好了,咱们月沼除了千化你和庭郁两人,这下又多一个识字的,还弹琴画画样样都会!这下啊,外头那群小鸟小老虎们,又要高看咱们一眼了~嘿嘿。”
千化开心地拍拍手:“是呀是呀。”
“当初没直接绑这小不点来煮了汤,老大真是太明智了!”
夏长泽:“……”
哎,寒食哥哥他……
还真的是各种意义上救过他这一条小命呢!
……
转眼冬末春来。
夏长泽妖生已同原先大不同。
之前,他曾一度安于拼命赖着纪寒食,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当一只啥用没有、只会卖乖打滚的草包小妖怪。只因为从小一直缺爱,想要努力被宠、被疼。
可、如、今!
一下子成了众妖追捧的“博学多才小妖怪”,每天看寒食哥哥在一旁一脸的自豪,夏长泽突然找到了新的妖生目标。
他喜欢这种里里外外给寒食哥哥挣足面子的感觉。
甚至想要以后……比庭郁还优秀,取而代之,做寒食哥哥最引以为傲的小妖怪!
一旦生出了非同一般的责任感,云锦小太子仿佛一夕之间找回了当年在天界时的认真、谨慎、机警,事事也都比从前更加放在心上。
亦开始注意到一些从没注意到的事情。
比如,纪寒食吃饭时偶尔会望着他,偷偷叹口气。
夏长泽:“寒食哥哥,怎么了?”
纪寒食筷子戳了戳碟子:“唉……你看这最近,顿顿都只吃大白菜,吃得一点油水都没有,连你的小下巴都吃尖了。”
夏长泽:“咦?”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才发现最近确实没怎么吃到肉。
但白菜就白菜呗,夏长泽本来也不挑食。何况纪寒食常常换着白菜做法,他也没吃厌;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他下巴尖明明是……因为最近又长个了!不是饿的!
夏长泽近来大概是生长期,无比能吃。
每顿咸白菜配三大碗饭,吃得比纪寒食都多。所以他觉得纪寒食的愧疚是没有道理的——家里穷是穷,也没饿着他啊!
不过话说回来,穷是真。顿顿白菜也是真,顿顿没肉也是真。
纪寒食心疼他饿瘦了,他还心疼纪寒食可怜呢——一个被人叫做“馋哥”的人,居然一冬天没肉吃。太残忍了吧?
“寒食哥哥,不如,我问他们收点钱?”
纪寒食:“呃?”
“沼民就算了,可小鸟山猫他们既要来学琴,我何不……收他们点钱呢?”
夏长泽说到这,忽然满满的雄心壮志,眼睛黑亮黑亮地道,“寒食哥哥,收到钱就可以买肉吃了,你别担心,以后小佑赚钱养你!”
纪寒食:“……”
作为一只突然“被养老”的老父亲,心情既骄傲又复杂。
……
夏长泽于是从那天起,开始收银子补贴家用。
其实问每只外面的小妖怪收的不多,但因为人多,算起来也是不少一笔津贴。
可他不太明白的是,明明赚到钱了,为何纪寒食还是常常心事重重?
循着大妖怪略忧愁的眼神望向窗外,夏长泽发现他看的方向……呃,好像是白雪覆盖下的粮仓?
“其实,我担心大伙儿的过冬余粮。”
月沼老大哥被小不点追问,也不好再瞒着他:“毕竟往年这个时候,雪都应该化了才是。若是雪能快点化掉,咱这会儿……也该是时候把虎王前些天送来的砂甜果种子给下地了。”
“砂甜果”这东西,夏长泽知道,算是整个妖界最好养活的果子了。
不用怎么打理,就能长得又大又红又甜,很适合懒懒的妖们来种。
只可惜,月沼的地实在不好,就算是砂甜果在这也只能长得又小又涩又难吃。
但就算小一点、涩一点,至少还顶饿。
万一粮食真不够吃时,总还能派上点用场。
“可今年这雪总是不化,果子始终种不下去。我就担心,这万一粮食到最后真不够吃到春天,大伙儿可怎么办啊?”
夏长泽:“……”
小太子往窗外呆望了一会儿。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风儿吹在脸上清清冷冷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推开门便跑出去:“……我去看看!”
门边的白雪下,泥土被他翻出来放在手心。只见泥土颜色偏铁锈红。轻轻一搓,土壤便沙子一般干裂细碎掉。
“……”
夏长泽说实话,很有点对自己感到懊恼。
他明明一早就知道的,月沼的土地种不出来东西。可为什么,都在这白吃白喝大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要查查看这土到底是怎么回事?!
妖类不爱读书、又天性懒散。成日得过且过,自然很多道理不懂。
但夏长泽再怎么说,也曾是云锦储君。
虽没下过地,但《农政辑要》、《桑田全书》……所一国储君该看的书、该懂的道理,他哪本没看过?
“哎哎,小佑你穿这么薄就出门,当心冻着!”
纪寒食赶紧追出来,拿个带破洞的大花袄给他罩上。
“其实以前月沼也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师父还在的时候,明明种下什么都能好好的长出来的。”
“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千化他们私底下总说,许是流年不利、风水不好,或中了什么邪?”
夏长泽摇摇头:“以前既种得出,说明泥土过去是好的。”
“寒食哥哥我问你,月沼后来是不是遭过什么天灾?比如哪次暴雨涨了水淹了地,或者山崩地震大洪水?”
纪寒食愣了愣,忙不迭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师父走后没多久,是有过一次大山洪,啊,说起来,好像正是那次山洪之后……”
那次山洪凶险,险些将整个月沼淹没掉。都过了几十年,大家提到还心有余悸。
纪寒食还记得,若非庭郁头脑聪明,看出天象让大家迁居山上,月沼众妖也不能个个安然无恙。也的的确确从那次山洪之后,月沼的地就再也种不出像样的东西了。
“这就对了,”夏长泽拈碎那泥土道,“原来的泥土是好的,却被冲走了,变成山上的砂石被冲了下来,自然什么都种不出。不过无妨,我有办法。”
“小佑,你、你说什么?你说你有办法?”
纪寒食又惊又喜的样子,很是可爱。
在夏长泽看来,那模样突然就不再像个“爹爹”了。
像是懵了,又有点不敢相信,紧张兮兮地抓起了自己一晃一晃的长辫子的尾巴稍捏在手里,惴惴期待又紧张地看着夏长泽。
“小佑,你……说真的吗?”
“嗯,”夏长泽看看天,“不过,也得雪先化掉在说。”
“希望老天保佑,最好明天就全化了。”
他说罢,举起三指至眉心。依照云锦惯例祈福时的样子,恭恭敬敬拜了几下天。
结果,那一天太阳竟就真的狠狠照了一整天。
第二天,雪全化光了。
纪寒食:“小佑,说化就真化了,你也太灵了吧?”
夏长泽:“……”
当年在云锦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像这样许愿。虔诚地、心心念念地跪在宗庙冰冷的石板地上,可他希望的东西、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一件灵过。
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只要在月沼、在纪寒食的身边,他好像便能得上天赐福一般,每天都实现一个新的小愿望,每天都能得来一个新的小奇迹。
仿佛他本就该属于这里。
夏长泽没想到是,这竟只是他“干啥啥灵”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