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七十六章:银镯子

  童博找到她的时候,豆豆正抱膝坐在凉亭的石阶上,脸上泪痕已干,双眼红得像个兔子,膝上放着一本手札,旁边有一些散落的油布和鸭骨头。
  “豆豆。”童博挨着她坐下,以指腹擦去她唇边的污渍。
  她眼神飘忽盯着前方,低喃道,“月牙走了。”
  他道,“我知道。”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她真的不想失去月牙这个朋友。她……很重要的。
  他道,“一定会的。”
  “童大哥,我的记性是不是很不好?”豆豆将视线落在那本手札上,“月牙说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
  “是,也不是。”童博与她道,“你背一首诗,可能需要两三天也背不齐全。可论武功招式,你看一眼便记住了,还能抽丝剥茧推出施展者的路数门派,许多年也不会忘。人啊,记忆力是有限,大多只对自己在乎的事物记得清晰。”
  所以啊,并非你记忆不好,只是无心月牙,万事如过眼云烟罢了。
  豆豆突然问他,“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瞧,猝不及防一道夺命题抛来了。防不胜防。
  童博答道,“自然记得,你淋着雨蹲在路边看蜗牛,看得入了迷,我唤了许多次,你也不搭理我。”
  “不是。”豆豆摇头。
  童博诧异,“我们之前见过吗,什么时候?”不可能啊,他若见过她,决不会忘的。
  “当时你不知道是我,我却知道是你。”豆豆唇角轻勾,“你可记得,几月前童战刚回府那日晚上,他被罚跪祠堂?”
  她这般一说,童博想起来了,“你便是那个替身小厮?”
  那个时候,童战偷懒让她顶替罚跪,被他发现还使劲替童战辩解,一副唯童战马首是瞻的姿态,当时他只觉得这孩子是跪傻了,秉着“关爱智障人人有责”的心理,就放她回去了。
  “当时知道是你,我都吓坏了不敢出声,一个劲低头,就怕你看出破绽,可还是被你发现了。”豆豆说着,突然瞧见身旁男子垂首偷笑,疑惑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童博轻咳一声,端正姿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日回府本想直接回房,不知怎么地,莫名去了趟祠堂,遇见了你。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如今想来,原来是童氏先祖在上,冥冥之中指引我与你相见,我自然心里欢喜。”
  “……”豆豆给他个眼神自己体会。
  你当时明明是知道童战被罚你找父母求情后特意去祠堂叫他回房的好吗!真当我记忆力如此不好吗!关于你的事我何曾忘过。
  信了你的邪!
  童博温柔笑了,抚摸她的头,“原来你记得。”
  这个结果他表示很满意。
  “好了,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童博一手扶她站起来,一手将手札收入囊中,“看在月牙照顾你的份上,过去的事我不追究了,以后就交给我,好吗?”
  豆豆看他俯身将鸭骨头裹在油布包,清理她弄脏的痕迹,趁他未直起身子,豆豆突然跳上他的后背,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漾开了笑,“好。”
  她笑,“我累了,要你背我。”
  童博宠溺一笑,一手拿着脏物,一手稳住她的膝弯,稳稳站起来,“好。”
  只要是你,只要我有,什么都好。
  这日,龙雁带了一堆东西来国文院看望韩珠儿,正好豆豆也在,就招呼她一起来吃。
  两人正喝着甜润的银耳莲子羹,龙雁端详了豆豆半晌,似欲言又止,豆豆瞅她有口难言的模样,遂放下羹汤,道,“韩夫人,您可有话要说?请但说无妨。”
  “听闻豆豆姑娘是童家二公子带回京城的?可为何,又跟了大公子?”
  “二公子心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将我送进国文院,希望我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韩珠儿嗔道,“娘,你问这些做什么?”
  “豆豆姑娘,我唐突一问。”龙雁不是扭捏的人,索性她就开门见山问道,“想必,你也听到了这几日街头巷尾的传言,你与童大公子……”
  她轻咳一声,斟酌用词道,“我实在不忍你所托非人,若你不愿,我们可以想别的法子,不必勉强自己……”
  怎么好好的一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听不懂了呢?豆豆执了双迷茫的眼,“韩夫人,您这是何意?恕豆豆愚钝,您能说清楚些吗?”
  “这……”龙雁脸上一干,略一思付,字斟句酌道,“坊间流言,童大公子风光霁月,君子坦荡,却被人撞见与一小公子举止亲密,一时好丨男风盛起。童夫人为正长子清誉,为卫国府后嗣着想,有意向你提亲,前几日她为你一掷千金的事,众人都是知道的。”
  “我见你便觉亲切,实在不忍……童大公子样貌、家世、人品、学问样样精湛,绝世无双,若你们能喜结连理,我自是为你感到欢喜。可他若真的喜好男色……你的下半辈子可怎么办?你如果不愿,我可以想办法,断不可葬送了一辈子。”
  为了传宗接代,凭白将一个女子的一辈子都给毁了,何其残忍。若换做旁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是豆豆,她虽只见过三次,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开朗英气的姑娘,怎忍心她被蒙在鼓里。
  韩珠儿和豆豆相视一眼,噗嗤一笑,笑得前俯后仰。
  “娘,你误会了,坊间传言的小公子,就是豆豆啊!”韩珠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几日街巷斗歌,豆豆被拉去充数,身着男子服饰闻笛起武赚点银两,结束后遇到专程来找她的童院长。没想到,却被传成这样!童院长冤死了,先是被云姐传绿帽子,又被我传妹替姐嫁,现在又被豆豆传好男色,太惨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豆豆哭笑不得,“韩夫人,你放心,童大哥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正常得很。”
  龙雁得知前因后果,可劲地松了一口气。悻悻道,“如此就好,豆豆姑娘,抱歉,是我唐突了。”
  “无妨无妨,韩夫人是好意,豆豆明白的,也很感激您的厚爱。”豆豆心里暖暖的,童韩两家间隙已久,龙雁肯冒惹怒童家的风险来劝说她,甚至替她这个不相干的人想办法摆脱婚事,是真的一心为她着想,真的为她担心。
  “童大哥待我很好,真的,他是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童大人、童夫人也都待我很好,您不用替我担心。”
  豆豆坦言相待,忽而眨了眨眼,挥了挥拳头笑道,“况且,依我的脾气和武功,谁敢欺负我?”
  龙雁被她一脸狠劲逗笑了,“你个小机灵鬼。”顺手拎起两个橙子,递给两人,“我这心悬了几日,如今是放下了。”
  韩珠儿拿着橙子,指甲陷入最顶端往里使力开始掰皮,豆豆瞅了一眼,笑她道,“你这样可会把手掰疼了。”
  韩珠儿嘟嘴道,“可我不想切开,就喜欢捧着一整个吃。”
  “拿来。”豆豆宠溺一笑,伸手摊在她面前,韩珠儿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便将橙子给她。
  只见她执起茶几上的小刀,在橙子中部划了一圈口子,再用一个勺子戳进橘子皮里上下划开一圈,一颗完整的橙子肉圆滚滚地立在手心。
  韩珠儿目瞪口呆,满眼崇拜。“豆豆,你好厉害!”她侧过头看向龙雁,“娘,你看,豆豆是不是很厉害!”
  韩珠儿连唤了几声,龙雁才缓过神来,却不答她,忽而握住了豆豆的手腕,只凝了眼盯住她,“这是谁教你的?”
  豆豆吓了一跳,攥在手腕上的力道不小,她被攥疼了,答道,“没有人教我,我记事时就会了。”
  [我是边疆葛洲韩家村人,七年前村子被蛮子所屠,家中亲人皆遭毒手,只剩我一人了。]
  那日她的话又浮现脑中,龙雁眸光一暗放开了她,失魂般喃喃道,“只是巧合罢了……”
  “韩夫人?”豆豆不解,与同样困惑的韩珠儿面面相觑,两头雾水。
  龙雁失了兴致,似有心事重重,不多时就离开回府了。
  是掌灯时分,童战正从精武堂踏出,就听一道飞驰的马影从他面前呼啸掠过,一劲儿往前奔了半里,却突然折返回来,堪堪停在童战跟前,阻去他的路。
  “童战!”窈窕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童战定睛一看,竟是风尘仆仆离京月余的韩云,背上还背着行囊,似刚刚回京,还未回府便找来了。
  可自己与她并无交集,想来是找大哥的。童战道,“大哥在国文院,并不在家中。”
  “我找的是你。”韩云弯了一双溪水般的眸子,微微一笑道,“你可有时间一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想问你一些事。”
  童战观她虽有笑意,但眉宇肃然,似有什么重要之事,便点了点头,又折回精武堂,遣人回府告知一声,便携了韩云去最近的酒楼,要了间静谧的包间。
  童战捋了捋袖摆,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韩云正襟危坐,道,“我想打听一人。”
  “谁?”
  她思付半刻,刻意压低了声音,“韩知。”
  童战心中一惊,面不改色道,“他是我的副将,不过,数月前他已因病早逝。他在世时,只在边疆生活,对京城人士并无交集,据我所知,你们也并不相识,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他?”
  韩云道,“我听说他是葛洲韩家村唯一幸存者,本不愿再打扰他的清净,只是我听闻他与你私交甚好,便想或许他会告诉你一些事,对我所查之事有所帮助。我想问你三个问题,若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问。”
  童战道,“但问无妨。”
  她取出一个物件掷在桌上,“第一个问题,你可认得此物?”
  童战望之,桌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银镯子,雕工精细,分明是幼年孩童所佩之物。他觉得有几分眼熟,拾起细细观了观,与普通银镯不同的是,这银镯子表面雕刻着一只小小的童眸,甚是独特。
  这是豆豆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他当然认得。
  他反问,“这个银镯子怎会在你手上?”
  “我在当铺看到它,问了掌柜,据说是两年前从边疆禾村的当铺进的,典当者是童家军的一个士兵,这个银镯子是死当。”
  两年前,禾村……
  童战瞳孔一缩,拢紧了银镯,那段时间是豆豆救了中埋伏的自己,他受了重伤昏昏沉沉,可隐约记得那些日子有粥喝,顿顿有药汤。
  如今想来,那时战事吃紧,援兵未至,他伤重不好移动,两人躲在禾村的破庙里七日之久,才联络到援兵。豆豆还是个小兵,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买米买药材?
  他曾问过,豆豆当时笑着说,[化缘来的,他们看我长得讨喜嘴又甜,便赏了些米和药材。将军,我是不是很厉害?]
  呵,他竟然信了那番说辞!未曾想,那时候却是豆豆当了身上唯一的物件才换来那些食物。直到如今,她竟一字未提,瞒了他这么久。
  “这家伙……”童战垂了眉目,碎碎磨牙。
  韩云执了双凌厉的眼,问道,“这只银镯子,可是你的副将韩知之物?”
  童战道,“正是。”
  “第二个问题,你可知他从何处得到这只银镯子的?”
  “似乎是她父母留给她的遗物,”童战想了想,又道,“不过,她也不确定,她被我救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将过去的事情忘记了,当时这银镯子就戴在她手腕上。只是,这银镯子做工精细,以葛洲韩家村的经济状况,万万买不起如此贵重之物,有可能是祖传的,有可能是捡来的,也有可能是达官贵人随手赏赐之物。”
  这时,对面伸来一只手,又是一只银镯子,与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童战一怔,“这是……”他记得豆豆仅有一只,并未成双。
  “这是舍妹之物。”
  “珠儿?”
  “不,”韩云眸光暗了一瞬,“是我的二妹,韩曈儿之物。”
  童战又惊,“韩二姑娘?她不是早已——”
  “没有,她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韩云怒之一拍而起,“宗族不信我,爹娘也不信我,可曈儿没有死,至少……至少她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当年那具烧焦的尸体根本就不是她!她若身死,这个镯子怎会出现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边疆?韩知一定与曈儿有所联系,甚至……甚至可能韩知就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无声捏紧了拳头,显然她的话引起童战侧目,“你胡说什么,韩知是男子,怎会——”
  “童战,事到如今,你还想瞒天过海么?”韩云取出一副画卷,“啪”地打开立在他眼前,画像中,一个少年漾着明媚的笑,撑着一个竹竿,裤管高高撩起,在河里捉虾。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韩知的画像,画得却是韩豆豆的脸?”韩云一双凌厉的眸子盯着他,“还是你想说,他们是一对龙凤胎?”
  她冷笑一声,“你别忘了,方才你也承认葛洲韩家村的遗孤,只有韩知一人。”她眉目一挑,道,“韩知,就是韩豆豆,女扮男装参军,是吗。”
  显然,这句话是个陈述句。
  “你既已查清,又何必问我。”童战沉了目光,“九岁前的事,她全然忘了。即便你拿这个银镯子质问她,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凡是做过的事,无论怎么掩盖,都会留下痕迹。”韩云眯起了眼,盯住他,“我自会找到答案的。”
  韩豆豆的真实身份,还有属于韩曈儿的银镯子怎么出现在她手上,她都会一一调查清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韩云收回一双银镯子和画卷,转身欲走,童战却唤住了她,声色微冷,“你想查的事,我不阻止;你想问她,我也不阻止。可若你敢伤害豆豆一根毫毛,童家绝对会让你付出代价,不遗余力。”
  韩云冷冷落下一句,“若她未曾伤害曈儿,我为何要动她。”
  话音刚落,她就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