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来游客
“驾!驾!驾!”车夫把鞭子挥的正急,调子也叫得响,循声望去,远远奔来的是一驾四匹骏马牵带的大车。“紧着些!兄弟们到了长安,好好吃他一顿大酒!”那车夫黝黑精壮,天气虽冷,却只穿了一身薄布褂子,额上还有细汗渗出来,他扭头向着身后的路面大声喊了一句,然后从道边树下的站着的两人身旁疾驰而过,扬起了一阵尘土。
“公子。这北方人就是怪,怎么和自个儿说话呀?”说话的是个少年,浑身上下书童打扮,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车马过后,他便挥手去赶身前的扬尘,还不住朝着四下寻觅,确定自己所言不错,便对着身边的人问道。
书童身旁站着的是个穿白袍子的公子哥,二十五六岁年纪,风姿俊朗,一身江南灵动之气,与泽州大冷的天气显得格格不入,他手中捏了一把扇子,正缓缓摇着,扇背上画着的是一幅江山锦绣图,画风神韵充沛,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在市上几吊钱是决计买不来的。
“信鸿,你听。”公子哥对着官道端详了半晌,侧偏了头,做了寻声的姿势。
“公子,这、这是雷声?!”信鸿似是听到了什么,茫然抬头看看天,又觉得哪里不对。
“来了!”公子哥又听了一阵子,突然捏了手中扇子,拉着信鸿隐进了官道旁的林子里。
不多时,信鸿说的“雷声”便从官道上隆隆地奔来,原来那声音不是雷,而是一大队骏马马蹄奔驰中交叉错落落下的响动。“六十五、六十六。”信鸿在道边林中喘着粗气,数着眨眼就从眼前奔过去车马,“公子,公子,我没数错吧?”他声音有些激动,这般多的马车车队他虽然也曾见过,不过,这般多马车在官道上如此奔驰驰骋的景象确是不曾得见,他自小就跟了身边的江南公子,哪里能够目睹这般豪壮的景象呢。
“不错。正是六十六之数。也不知是哪位巨商富贾的家当,这么急着要运到长安去啊。”公子整了整袍子,和信鸿双双从林中钻了出来,又上了平坦官道,行了一阵,但见秋风阵阵,车马粼粼,漫天黄叶飘落,身上说不出的舒爽,便感慨道,“我大唐如今国富民强,四方安泰,蛮夷臣服,这到长安去做生意的人,可是越来越多啦。”
“是啊、是啊。可是咱们家公子,放着大好的长安不去住,偏偏要跑到这河东来作耍。”信鸿撅了小嘴儿,摇着头一阵惋惜。
“你?该不会是又想永乐坊里的小姑娘花湖了吧?”公子用手指点了点信鸿的额头笑道。
“公子,我想她干什么!”信鸿解释道,“我是替公子不平罢了!”
“呦?那你倒说说,怎么个替我不平?”公子哥问道。
“那还有个不好说的?”信鸿胸有成竹昂起头道,“这一遭跟着公子出来,大江南北,东西两都,咱哪里没到过。起先是出了江宁,便到和州,经庐州、寿州,转到颍州,再过陈、许,赏花东都,后来又到了长安。公子,信鸿可要问你一句,初时,咱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那怎会忘?当然是为了得会天下士子英豪,免得在那江宁一县之地,被人捧来捧去,最后成了井底之蛙。”
“正是。可是,咱们这一路东奔西走,说到头来,让公子倾心相敬之人,又能有几个?”
“这。倒也不是我夸口,咱们见得这些许多人中,多是浮华轻薄之流,无足称道。只有,只有河北冀州的崔以兄,才称得上是英才卓荦、人中翘楚。”
“公子说的是!如崔公子这般人物,算是咱们见的人中顶好的了。可信鸿想问的却是,在公子心中,崔公子与公子你比,哪个又更好些?”
公子哥听着书童信鸿发问,摇头笑道,“你这张嘴,越来越刁了。我看你啊,准是在长安时和花湖那小姑娘,学坏了。”
“公子莫要岔话。咱们不说那花湖小姑娘,还只说天下英杰。”信鸿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股执拗脾气,加上公子平日对他甚好,往往言语之间主仆情似兄弟,是以信鸿言语,大多时候都是如此直率不羁。
“这个嘛。”公子哥微一沉吟,字斟句酌的说道,“若论才学,以崔兄词章文华之高,蟾宫折桂,亦未必是难事。若论品性,崔氏数百年名门,天下垂范,崔兄更是人品端凝、动静循礼。”
“公子莫要绕,只说比咱家名满江宁的王公子如何便是。”信鸿催问道。
公子哥见信鸿催的急,微笑说道,“崔兄动静循礼,吾不敢比,只是间或失于迟重,文章辞彩盎然,鸡群鹤立,却仍比区区在下,稍逊一筹。”
“那若论豪情剑胆,崔公子又如何?”信鸿又问。
“崔兄这般庙堂人物,怎会舞刀弄剑?他自然不会的。”公子哥说道。
“这就是了!”信鸿拍手道,“比过了文章、道德、武艺,到头来,还不是咱家公子稍胜一筹?!”
“稍胜一筹又怎样,稍逊一筹又怎样?”公子轻摇扇面问道。
“依我说,咱们还是回到长安永乐坊住下,来年春闱,公子考个状元便是!那时候,也好叫天下人人尽知公子的大名!然后公子就再娶个公主,听说当今圣上的七女万安公主,有倾国倾城之貌,公子当了驸马爷,再把老爷和夫人从江宁接过来,一起享福岂不是好?”信鸿越说兴致越高,一口气说完,便把眼去瞧身旁的的公子哥。
“看不出来,信鸿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有娶公主的志气。”公子笑道。
“哎呀,公子,我哪里配娶公主?我是说你娶公主啊。”信鸿苦笑辩解。
“你呀。在长安住了那么久,岂不闻谚曰:‘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你道公主是那般好娶的么?”
“信鸿怎不闻得?就是因为近世以来,公主受宠太过,所以其害大者擅权龙庭,酿成太平、安乐之祸,其害小者跋扈闺闱,也要驸马之家频吃官司。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今上的公主脾气虽然也坏些,不过可以让咱家老爷学学太宗朝的宰相,王珪王大人啊。”
“哦?怎么个学法?”公子哥看着信鸿机灵百出,笑问。
“听长安老人说,古时公主出降有见舅姑之礼,到太宗朝时废至已久,当时,南平公主被赐婚配王大人之子王敬直,王大人就说:‘主上钦明,动循礼制。我受公主谒见,可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是为了国家的礼法啊。’”信鸿装成老迈嗓音,一板一眼的说着,好像自己就是太宗朝的宰相王珪,弄得公子哥不住摇头苦笑。
“从那以后,公主下降有舅姑之家,都要齐备寻常妇人之礼。咱们可以让老爷学学王珪王大人啊!咱们都一样姓王,有何不可?让老爷也给公主立立规矩,让她听咱家的话!”
“你这鬼机灵聪明一时,我倒问你,那王珪是国朝贤相,正三品的官,咱家老爷,又是何品级?”
“老爷是下县县令,国朝从、从七品下的官儿。”被公子一问,信鸿当即语塞,这从七品下的官儿要给公主立规矩,古往今来、自今而后,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了吧。
“你啊!”公子哥摇头笑笑,不再理会,留着信鸿在原地苦想,自己则迈着方正大步,朝着官道边上一个贩甜瓜的贩子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