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1.茵茨

  失踪的消息把整个茵茨掀了个底朝天。泽文下令茵茨城内连夜抄家寻搜索,大小道路设立了五重岗哨,第三天扩展到邻近10几个市镇。
  我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泽文愤恨地一拳打在墙上。
  而且连墨狸都失去踪影。
  其实墨狸变成渡鸦的样子,一直试图穿越夜民的禁林四处寻找我。只是苦于一点都得不到我的讯号。他暂时切断了我与灵兽之间的联系。
  我被盖伦带去了位于东月洲夜民国最南面的行宫。我昏迷了三天三夜。确切说,是在他的床上挺尸了三天。三天没有梦境的深度睡眠。
  一片漆黑。
  没有声音。
  没有光。
  我醒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就是身下温暖的羊皮毯,羊毛微微扎着我的手臂。我沉吟了一下,从毯子里露出了手臂。
  冷!空气冰冷。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衣服呢?我顿时像过电一般从床上坐起来,拉住毯子,把自己裹起来。
  他靠在房间里的圈椅上闭目沉思,听见我有动静,立刻坐起来,快步走到床边。
  我警惕地缩成一团,紧紧抓着手里的毯子。
  他却是泰然自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已经退烧了。”
  我本能地躲开他碰触我的手。
  他不悦地皱了一下眉,但是忍住了脾气。拿起床边杯子,里面有不知名的液体。“喝下去。”他命令道。
  “我不喝。你想干嘛!”
  他站起来一把捏住我的脸颊,强迫我张开嘴,把杯子里的液体整个灌进我嘴里。苦涩的液体呛得我泪都流出来了。
  “我没有想到你吃过落拓枣,还好我发现的早,不然你就傻了。”
  我呛得拼命咳嗽,他放下杯子,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该死!光溜溜的后背被他一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落拓枣……是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有点不耐烦地解释道:“忘忧果。你过去在谁那里吃过忘忧果?”
  我无视他的问题。这跟他毫无关系。
  “你绑架我想干嘛?”我推开他问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和泽熙长得那么像。”
  他也无视我的问题。拉住我揪住毯子的右手。我死死不肯放手,可是他劲儿实在大,最后我只好妥协,把右手给他。他不削的说:“这么瘦巴巴的,有什么好挡的,该看的早看了。你前几天发烧,体温太高,怕你烧成傻子,都是我帮你擦洗降温。不然你以为你那身碍眼的丧服去哪里了?”
  我真想跳起来揍他,但想到现在自己身处劣势,只好先忍着他的放肆!
  他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划,我曾经自残的伤痕突然显现出来。刀疤像蚯蚓一样爬在前臂上。他皱着眉头问:“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
  我无法直视他身上这张泽熙的脸。转过脸回答:“第一次解放情感的时候,没控制好情绪。你又不是空灵,不会懂的。”
  他哼了一声。“华年这个老家伙,我以为他借你多少力量。看来他还是恪守神使准则。禁咒也仅仅是禁咒。”他就像在检查战利品一样,翻看我的双手,脖子和耳朵。确认不是还有什么伤口疤痕。
  “你够了没有。究竟想干嘛?”我推开他的手。
  他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就这么对待久别重逢的老公吗?”
  “你不是泽熙。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和他一样,但你不是他。”我狠狠地瞪着他。可是当我对上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时,却心虚了。这是一双和泽熙一样明亮又温柔的眼睛。我只能转过头,气自己。
  他站起来摇了摇桌子上的铃。仆人敲门进来,手里捧的托盘上是他给我准备的衣服。
  房间里氛围十分微妙,仆人大气不敢出,默默放下衣服逃也似地离开房间带上门。
  他对我说:“穿衣服,带你出去走走。”
  我伸手拉起托盘里的衣服。啧啧,黑色全蕾丝的连衣长裙,虽然重点部位有真丝的衬裙,但真是相当的透气,还在领口和腰部缝制了很多昂贵的黑钻石。
  我拎着衣服,对他挑了挑眉:“我要穿衣服。”
  “穿啊。”他一脸无所的样子:“你还有什么我没看到过吗?”
  真是气得肝疼,我咬咬牙,裹着毯子,拿起衣服,往浴室走去。进去后立刻锁了门。穿上衣服我才发现,这件衣服真是相当的心机。稍微囤点肉就会显出不合身,这些弹力蕾丝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在身上,一直到膝盖才散开裙摆,穿在身上像穿了条鱼尾巴。我对着镜子,拼命拉了拉上衣。万幸我这种平板身材并没有什么可以诱惑人。
  然而我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原本被封闭的情感通道似乎被骤然打破,对情绪的感受一下子放大了。仿佛维持了几十年的大理石外壳被一招击碎,包裹在里面的鲜嫩情感暴露在空气中。
  微妙的不安全感。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在情感上处于一种无防备状态。对情绪的体验让我回到了孩提时代:直接、单纯、敏感、不加掩饰。
  该怎么办?我在这里连召唤墨狸都做不到。
  我再次打开门,就看见盖伦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他:“去哪儿?”和泽熙一模一样的脸让跟他讲话真是需要心理建设。
  他嘴角弯了弯,坐起来,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恍惚间,我差点以为是自己在琉森的宫殿里。泽熙得了一点空,溜出办公室带我去骑马。
  “陪我的宝贝骑会儿马。走!”泽熙笑着拉住我的手走在前面,十指紧扣。
  我鼻子一酸,硬是忍住了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默默跟着他走,过一段过道,耳边传来说话声,笑声,推杯换盏间玻璃碰撞的声音。到了楼梯口,我才看见楼下的场景。楼下一群群精致妖娆的男男女女东倒西歪,醉生梦死的表情荡漾在他们的脸上。让我想起神皇家举办的狂欢宴会。
  盖伦一出现在楼梯口,楼下一瞬间从刚才一片梦呓一般的喧哗中安静下来。他瞟了一眼楼下的人群,把我从他身后拉倒前面,冷冷地跟我说:“下楼。”
  楼下的人群看见我就炸了锅,虽然没人敢大喊大叫,但是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好几个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我。
  我是第一次穿这种贴在身上的裙子,还不是很习惯,下楼只好把裙摆提起来。他依旧扣着我的手腕,不容置疑地领着我走向大门。
  门口两个男仆立刻打开沉重的大门。门外已经夕阳西下,但是射进房间的阳光落在刚在站在门口的人群身上,这几个人惊叫着,像被毒蛇咬了一样,逃离阳光。
  我看见他们的手上在阳光下,立刻浮现出深咖啡色的标记,还悠悠然冒出一缕青烟。
  可是盖伦却完全没有害怕阳光,我吃惊地看着他在阳光下,皮肤上一丝标记都没有。他拉着我走出大门。大门随后重重合上,保护里面的夜民不受阳光照射。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古老的城堡,问他:“你怎么会……没有标记?他们身上都有……还冒烟!”
  他冷笑一声说:“那我还得谢谢你。你把泽熙的遗体保护得这么完好,我才可以继续使用下去。”
  我脑袋轰地炸了。“你说什么?”
  他冷冷地说:“我是初代夜民,我们是和空灵族一样的大能者。你们的那个小气鬼神,看到华旸竟然能把脆弱的人类改造成能和空灵族一样不老不死的种族的时候,简直怒不可遏!想让我们永远被孤立。但是被驱逐的神使们也努力想办法,于是我也能像神使一样借壳。你的森梢不是也在借壳完成他的任期吗?辅佐人类首领,你们的神皇60年,然后回去复命。”
  “借壳!”我吃惊地看着他。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白天城堡异常安静,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所以,这个身体,就是泽熙的对不对?”我为了证实这点,甩开他扣住我手腕的手,立刻去解他的领口,如果真的是泽熙,那么这里会有……会有那支致命的毒箭留下的伤痕。
  他冷笑一声:“不相信?”他解开领口。我看见了咽喉处那个触目惊心的洞……现在这个洞已经长好,可是疤痕依旧在。
  我捂住嘴,倒退几步靠在树上,头好痛,呼吸都困难……泽熙的身体回来了,但是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神啊!你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盖伦走近我,撑着树,低头看着我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没想到人类的胜利女神是个爱哭的小丫头。”他一把把我拉起来,“不许哭!”
  “你把泽熙还给我!你对他做了什么!我不许你用他的身体,你把他还给我……”
  事到如今,我除了哭的稀里哗啦,揪着他的领子发|泄愤怒!暂时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不是什么胜利女神,我此生做得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了讨好神皇,用星辰之箭在他登基10周年的庆典上射|的一箭。这一箭点燃了庆典的不灭之火,也点燃了生生不息的欲望之火,不但使北陆、南境、东洲陷入几十年的战火之中,也使我永远地失去了泽熙。
  他紧紧扣住我疯狂殴打他的双手,反剪到我身后,突然低头吻住了我。
  熟悉的嘴唇,陌生的灵魂。
  我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他的钳制,一把推开他。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摔倒地上,没命地跑起来。
  这是泽熙,又不是泽熙……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神啊,我该怎么办?
  就算我罪孽深重,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惩罚我?
  很快暮色笼罩了森林。我光着脚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太阳全部下山后,气温骤降,我试图呼唤墨狸,像过去一样带走我。依旧不成功。我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呼唤墨狸。可是我的力量似乎被什么屏障反弹回来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唤轻轻地回荡在树林里。
  突然有种走投无路之感。这么多年,我总是能想好应对计划,总能够全身而退。可是今天,没有了墨狸,没有了华年,没有了星辰之箭,我第一次觉得如此迷茫……
  原来我并不是那么强大,是我的朋友们使我变得强大。
  我只能蜷缩在一截断树干上,背靠着巨大的山毛榉树。我想起在琉森的树林里,我和泽熙拴好马,在林子里散步。有时候,什么话都不用说,只用手牵手慢慢地走一会儿,就很幸福。我有很多年不敢回忆过去。任何幸福的过往对我而言都是残忍。
  我也很多年没有这样哭了。泽熙临死前那句没有发出声的“不要哭”就像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目标。我就像他说的那样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任由泪水缓缓流下面颊。
  就在我冻得昏昏沉沉快要昏迷的时候,突然一件柔软的毛皮落在我肩膀上。我抬起红肿充血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泪水,看见泽熙站在我面前,愠怒的表情比气温还要寒冷。他一把拉起我,怒道:“你怎么这么不省心!”
  我大概脑子冻糊涂了,伸手捧着他的脸问:“泽熙你是不是来接我的?我终于可以不用等待了是吗?”
  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一声叹息。他抱起已经冻僵的我回城堡。
  人类的夜晚是夜民的白天。我们歌颂阳光,他们赞美月色。虽然曾经同是人类,可是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两种相互漠视的种族。
  盖伦把我带回去的时候,又是一阵忙乱。
  冻得昏昏沉沉,但是我依旧听见有人在议论。
  “这是神皇国的那位吧?”
  “呵呵,人类的胜利女神怎么落到大王手里了……”
  “她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么。”
  “哼,倒是挺会撒娇的。”
  盖伦没有搭理任何人。依旧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仔细检查了我的脚底,把森林里扎到的木刺轻轻拔除。我们都没有说话。看着他,我总是会产生看着泽熙的幻觉。这让我更加无法面对他。“你们人类都是晚上睡觉的,如果累了就睡吧。你身上有禁咒,明天所有伤口都会消失。”他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听见门咔哒一声合上后,赶紧起身去浴室梳洗换衣服。我看着镜子里红肿的眼睛叹息了一声。明天,我要摸清楚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然后想对策。我不能再这么像无头苍蝇乱碰乱撞了。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我要养足精神让自己赶快摆脱这个困境。
  凌晨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房门响了,他走进房间又关好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流水的声音,他低声对仆人说着什么。
  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看看我是不是被冻发烧了。我一直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他的手指轻轻地抚开我的长发,取下我左耳的耳夹,轻轻吻了一下我受过伤的耳朵,这个习惯和泽熙一模一样。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
  清晨窗外小鸟的鸣叫声把我唤醒。我轻轻转身看他。眼角眉梢,鼻梁嘴唇,都是我日日思念的那个人。可他又不是那个人。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到旁边。攧手攧脚下床,先去浴室梳洗一下。禁咒的好处就是能一夜回到原点。我的眼睛像从未哭肿过一样又变得神采奕奕。梳洗好,我走出来,看见他没醒。便放心地轻手轻脚去他的衣帽间找衣服穿。我可不要再穿昨天的那种礼服。
  这个男人的衣服裁剪廓形简洁,料子及其奢华。一想到他竟然能把别人的外貌当衣服换来换去就毛骨悚然。——这应该是只属于高等神使的技能。神的震怒我都可以想象。
  我翻了一件白衬衫,衣服大了很多,袖子卷了好几卷。找挑能穿裤子简直让人发疯,我头一回觉得腰细不是件好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个城堡总让我感到阴风阵阵。我顺手捡起地上他昨天给我披着的绒鼠皮披肩,把自己裹起来。又是黑钻石装饰又是绒鼠披肩。我冷笑了一下。看来真是一个隐形富豪。
  我走到圈椅旁边的小桌子上,找了一支琉璃蘸墨钢笔,去浴室冲洗了一下,胡乱把长头发盘在头上。鞋子,鞋子……我在浴室门口找到了昨天为了逃跑扔掉的鞋子套上脚。准备妥当,开始行动。
  城堡白天大部分人基本上都在睡觉,只有一些日班警卫。我要趁此机会做一些调查,也好想些对策出来,我现在太被动了。在这里我连灵兽都召唤不来。更不要说干别的什么事了。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直到楼梯口才遇到一个打扫的小男仆。我一把拉住他。他一看是我,吓了一跳,赶紧行了个礼:“海珀女王、罂芷夫人,大王下令不能让您单独离开城堡。外面很危险。”
  外面危险,里面就不危险了吗?我克制住翻白眼的心情。
  我摸摸他的头,露出妩媚的笑容:“我不出去,我想问问,城堡有没有图书室什么的?”
  看来别的技能施展不出来,海珀族天生的媚力还在,小男仆顿时得满脸通红:“夫人,我、我带您去。”
  他把我带到城堡侧翼的藏书室。我立刻开始找有关夜民的书籍。任何种族,不管是人类、空灵、都会把发生过的历史记载下来。我相信夜民也是一样。这是所有种族推动文明进步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果然被我找到了。特别旧却被珍藏着的手抄本。我取下来一看,竟然是用古空灵语写的。嗯,我这门课,很多时间在睡觉……好在小时候,被妈妈逼着学了现代空灵语。我立刻又翻了一本古空灵语与通用语的对照词典,将就着看看。
  小男仆还贴心地送来了咖啡,气泡水、树莓果酱涂抹的面包和煎鸡蛋。他怯生生地问:“夫人喜欢吃这些吗?”
  我笑着说自己不挑食。
  “不过夫人别让别人知道您看典籍吃东西。我会被骂的。”他准备了好几条餐巾给我擦手。
  我保证道:“放心,我会珍惜你们的古籍的。”
  他行了个礼又去干活了。我继续看这些让人头痛的文字。我的特长就是在故纸堆里找漏洞,只要是人为之事,必有漏洞。
  我要赶紧想办法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