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夜民
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任何典籍中出现过。我小时候听的睡前故事也是以“其中一位神使”来指代他的名字。似乎大家都有意把他的名字刻意抹去。
这个有大能的神使,看到人类为情感与欲望所累,又陷于死亡的恐惧,便在这个世界再次尝试改造人类,使他们可以摆脱死亡恐惧。
他的名字叫“华旸”。
然而这件事不但是大大的错误,还是为神所禁止的事情。
神不但异常震怒,而且立刻降下惩罚。
这些刚诞生的夜民被神贴上永远无法撕去的标签来区别于空灵与人类。夜民只要白天行走在阳光下,身上裸露的皮肤就会显现出可怕的纹样,使所有看见他们的人类与空灵都远离他们。所以他们被迫只在夜间出没。
夜民这个名字就由此而来。
至此之后,华旸被剥夺了前往永生之地的资格,被屏蔽于神识之外,被囚禁于这个世界,不得再重返神的怀抱。
这一惩罚,第一次分裂了神使团。支持华旸的众多神使也纷纷脱离神的怀抱,来到这个世界参与华旸的行动。这也使最初代的夜民几乎拥有和空灵族同样的美丽与能力,然而他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夜民在日光下被标签的宿命。
此后就是广日持久的战争,□□了整个空灵纪元和人类第一纪元。
最终因为一位空灵王的巨大牺牲,整个世界被保留下来了,平静地进入第二纪元,而且已经度过了安稳祥和的2000多年。
我对打仗这件事已经厌倦了,泽熙离开我二十五年之后,敖若已有大半领土落入神皇国。
战争已经不是必要手段,如今夜民势力已经不足为惧,空灵已经成了神话传说,人类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划定边界线,签订和平条约,该继续做生意继续做生意,该过生活继续过生活。这才是我想要的未来。我已经对神皇家族做到仁至义尽,早就已经身心疲惫。
接下来,我只想默默地等待泽熙再次回到我身边。
和平条约在敖若北部重镇茵茨签署。经过几个月的讨价还价,终于划定边境线。
森梢被神皇国与诺博的纠纷缠住了手脚,不能陪我们同来。其实自从他二十多年前给我下了禁咒开始,我就慢慢有了隐退之心。我每天早上起来,都看见同样的自己,不会增加体重,不会增长皱纹,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不能再孕育生命,我就是一个静止的容器。为了等待泽熙再次出现,已经等待了快三十年。
过去,泽绮一直说我和泽熙给她发糖,糖里有毒。可是现在一直是她和弗农给我发糖。我却是从没开过她玩笑。也许经历过失去的人,就不忍心破坏这种幸福。
泽熙不出现,我都会继续等待下去。实际上这几十年,我时常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寡妇。我所爱的人,已经为我而死。我除了等待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一路上胡思乱想,直到马车停在宫殿门口。
泽文先下车,然后向我伸出手,我扶着他的手,走下马车。泽文人到中年,他总是笑着说,罂芷这青春永驻的姿容,再站在他身边,别人还会以为是父女。
只是我这一身丧服的打扮着实煞风景。
敖若的行宫令人意外地十分简朴,对我这个常年浸淫在嘉德奢华氛围里的人来说,简直寒酸。不过我也不是来享受生活的,只期盼赶紧结束这无休止的杀戮,让我早日回归平静。
当我们走进宫殿一侧的和平厅,作为见证签约仪式的夜民代表已经到达了。也是,他们是在日光下被标记的民族,所以必须在日初之前就到达目的地。甚至有些同情,他们中很多人并没有选择是否要成为夜民,出生被打下背叛神的标签,然后就被孤立,在人类的排斥中成长。
除了夜民的出生率和空灵族一样少得可怜,他们还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连续三代与人类混血的夜民新生儿将失去夜民的力量,变得和普通人无异:平庸、衰老、短寿。所以与人类混血并不能根本上解决出生率低下的问题。
从今年三月开始,谈判由六个战胜国(神皇国、诺博、琉森、穆隆、夏卡、杜克)政府首脑和外长组成的“十人委员会”主导,该机构组成复杂,矛盾重重,难以做出有效决定。谈判过程中诺博和其余各国外长先后退出十人委员会,实际上只剩“四巨头”,后夏卡因与穆隆的领土争夺被拒绝也退出时,最终的谈判由三大国(神皇国、琉森、穆隆)的政府首脑,即神皇国幕僚长、琉森国王外相、穆隆外务大臣。因为各国谈判目标不一致甚至存在冲突,每个决定都是经过“不愉快的妥协”后才能达成。
森梢称之为“神皇国式理想主义”和“敖若式偏执狂”之间的脆弱妥协。
敖若分成六个行政区,分别由六大战胜国派总督管理。取消帝制,实行君主立宪。敖若王室保留一部分王室领地,仅作为敖若形象存在,没有决策权。而国家最高领袖每五年从五个战胜国中轮换。并且实行为期五十年的武器禁运与二十年贸易制裁。
茵茨及以北的全部地区依旧是夜民之国,神使划定界限人类无权涉足。
从三月开始直到今天,11月2日上午9时,在敖若北部重镇茵茨举行向战胜国投降的签降仪式。敖若的王室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夜民的新任首相辛格代表夜民之王,与战胜国代表,共同见证了签字仪式。
泽文和两国的代表握手。双方在“一片祥和”氛围中签署条约。
自此,神皇终于实际掌控了目光所及的三大洲。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落入了人类手中。
然而泽文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笑着说:“你心太软了。你忘记他们曾经害你割去半个耳朵的耻辱了吗?我相信我哥哥会毫不心软地为你报仇雪恨的。”
我明白他的心意。可是我也知道,复仇并不能换来快乐。将我们拒之门外见死不救的迦岚城在我面前灰飞烟灭,我以为我会因为报仇而解恨,然而并没有。我用酷刑杀死罪魁祸首,也并没有换回泽熙的重生。
五年前,躺在冰甲兽制造的万年寒冰棺中的泽熙因为北部战争导致整个墓地禁区沉入冰海中,我突然意识该收手了。
我失去他了,所做一切都是徒劳。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弗农还和泽文讨论善后事宜。我不太想再管这些事。我是一个被时间静止的人,这个世间再多的风景对我而言都没意义了。
我慢慢在茵茨城堡的花园里散步。墨狸默默跟着我,他也是一只快要到50岁的灵兽了。已经不像普通的猫咪那么热爱上树热爱跳跃。他花越来越多时间在睡觉上,变形成黑豹、海鸥、雨燕、狮鹫、白虎、白头海鵰……这些曾经令他万分骄傲的事情现在对他而言仿佛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担心是我的抑郁造成他的负担。但是墨狸总是说: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泽熙带走了你难道心,你也带走了我的心……可是我们都心甘情愿。
这是命运的残酷,而我们对神的剥夺并不能做什么。我曾经抗争过,我也沉沦过,迷失过,绝望过,最终我默默承受这一切。
而从某些事情上说,我还要感谢神。他已经宽待我了不是吗?一般人怎么会得到华年如此照拂?甚至冒着被惩罚的危险,给我下停止时间的禁咒。让我能永葆生命与容颜,默默等待命运的答案。也不会被华汐一边骂蠢货,一边一次又一次拯救于死亡边缘。
这已经是命运异常丰厚的垂青了不是吗?
我坐在花园的一张长椅上。看着树上时不时缓缓落下的枯叶。一派秋季萧索的景象。
看了一会儿,发现一双眼睛向我射来关注的目光。我抬起头,看见夜民之王,刚才一直坐在辛格身后那个带着面具,一言不发的高大男人。他就在阳光下站着,好像丝毫不顾忌阳光会在他身上上显现出花纹记号,告知我们他夜民的身份。
他脸上带着半张凶神恶煞的黑色面具,也许他不想让人看见他脸上被标记的样子。毕竟被标记这件事情,放在谁身上都是不愉快的。
但是他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让我多少觉得不舒服。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向来不爱被人围观。既然你要这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就避开你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回走去。一身墨色天鹅绒长裙沾上了落叶也无暇顾及。只想匆匆逃离别人的视线。
“快来。”我对墨狸说道。还在打盹的猫懒洋洋起身伸懒腰,甩甩毛,才跳下长椅,跟上我的步伐。
这个男人却不打算放弃,反而快步走过来喊住我:“罂芷女王请留步。”
我皱了皱眉,感觉额角的青筋都抽搐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换了平静的面容转身面对他。“我已经从琉森女王这个位置上退位很久了。您叫错了,大王。”
他却狡辩道:“你是星辰之箭的主人,依旧是海珀族的女王。”
我叹息了一声。“算是吧……有什么事吗?”
他也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睫毛浓密,在眼帘上投下一道阴影,使他□□的目光显得隐蔽内敛起来。隔着面具注视了我一会儿以后,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如果说,有一个故人想见见你,不知你是否赏脸?”
我苦笑了一下:“大王说笑了。我还能有什么故人?我虽然受了禁咒,但也仅仅度过了48个春秋。大王在位几千年,大王的朋友,怎么会成为我的故人。”
他见我这样说,发出低沉地笑声:“如果是这位故人呢?”
棕灰色卷发在风中飘扬,他伸手摘下了面具,面具下熟悉的灰蓝色眸子闪烁着星辰的光辉,笔挺的鼻梁和薄唇与我记忆中的面貌一点差池都没有。
这张脸上也没有夜民的标记。
我整个人只会在风中颤抖,双手捂住嘴巴,怕自己因失控而哭喊出来。
这个人,这张脸,在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刺痛我,折磨我,让我自责后悔,让我想尽一切办法赎罪,让我不惜祈求通过伤害自己来获得一丝平静。
就在我求而不得,最终认命的时候,他却这样站在我面前。
让我回首。
我双脚在发抖,泪水汹涌而出。嗓子里发出不可遏制的抽泣声。终于我鼓起勇气,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像怕碰坏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庞。
温暖的肌肤。
他也伸出手,覆住我手,柔声对我说:“不要哭。”
我闭上眼睛,眼泪已经完全失控。
不要哭……是泽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因为他的咽喉中了一箭,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做了个不要哭的口型。我捧着他逐渐冰冷的手,喊破嗓子,哭出血泪,他都没有再睁开眼……
这些我已经埋葬的剜心噬骨的痛苦回忆又突然涌现在我眼前。
我蹲下身子,想伸手抱紧自己的肩膀,悲伤的呜咽声让我止不住颤抖。
他却牢牢拉住我的那只伸向他的手,一把拉起我,捏住我的肩膀说:“我想你一定是非常想念这位故人。看来我没有猜错。”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思考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泽……熙……是你吗?”
泽熙重生了吗?可是如果他重生了,禁咒就会失去效力。我身上的禁咒并没有失效。
就在我试图想清楚状况的时候,他突然笑起来,俯身在我受伤的左耳边说:“我的名字叫盖伦。”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嘴唇,突然把一颗暗紫色的丸子塞进我嘴里,低头吻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吐出来。
我只觉得一阵异香,酸甜的味道顺着咽喉滑入。意识还在,双手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只能任由他抱起我,跳上准备好的车。
墨狸懒洋洋地伸完懒腰打完哈欠才发现我不见了。他晃了晃脑袋,察觉事态严重,立刻变成一只渡鸦发疯得在上空盘旋寻找我。我却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在在哪里。
这个叫盖伦的男人,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认真地端详我的脸,喃喃自语:“神使的禁咒真是有趣,虽然你是海珀族,有先天优势,可是毕竟二十多年,你却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木兰花般的皮肤,光洁的前额,明亮的眼睛,秀丽的鼻子,柔嫩的嘴唇,略显坚毅的下巴。可是你却不像他记忆里那样快乐……身着丧服,心如死灰。我刚才看着你,就想到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这两句话。”
他用手指轻轻地拂去我脸上的泪水,我却动弹不了。只能任由他轻抚我的头发,说:“人与人之间真的会产生如此可怕的牵绊吗?”
我无法回答他。
他抱着我失去行动能力的身体,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揽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拍打着,就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
我终于沉沉睡去。
车也在树林中迅速消失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