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9.希安战争编年史

  “姑姑,个人简历怎么写比较好?”
  提问的是罂蔷的儿子罂若。他毕业后四处游荡了几年,现在终于决心安下心来工作。自然是去父亲的公司上班,没想到我哥让他像一般人一样交履历求职。于是侄子厚着脸皮来求我。
  “你爸没教你吗?”
  他撇撇嘴,一张更胜于他爸爸的漂亮脸蛋皱到一起:“我爹没揍我就算好的了,所以只能求姑姑大慈大悲,帮帮我。”
  我们此刻齐聚在阿兹卡嘉号军舰上向东月洲敖若帝国前进。上陆后我们将前往北部城市南茵茨签订停战条约。船上打发时间的方式并不多。何况我们乘坐的并非游轮而是军舰。墨狸在海上的乐趣已经出发展成了睡觉,几乎不出舱门。
  “不过,其实我个人并没有写过什么简历。”我们靠在船舷上望着远处隐没在一片碧色中的海岸线,对罂若说:“不过我倒可以说一说老板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履历。”
  罂若抓着我的胳膊激动地摇晃。“快快!姑姑,告诉我,再写不出来我爸就要断我生活费了。”
  我家的小世子罂若,过的是堪比王子的奢华生活。要是被他父亲断了钱路,真是日子堪忧。这大约也是为我哥这么急于让他赶紧工作,不能靠着家里祖荫坐吃山空。起码我们希尔维格家没有这样的败家子。
  被罂若缠了一个下午,海上的日落再次出现。还有4个日落就能到达东月洲。与敖若征战多年,却是我第一次踏上敖若的土地。
  传说中神使第一次踏足的土地,他们带来了光与火种,驱散了黑暗与蒙昧。
  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最后看了一眼夕阳,走回了船舱。
  身着军装的我大概从背影看完全不像一个女人。已经有好几次被舰船上的小水手叫成“先生”,委实挺哭笑不得。
  如果我写简历的话,会写些什么呢?
  罂若当时的回答是:姑姑的简历那大概就是希安战争编年史吧!
  2025年,北博战役。是我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当时我还是虚构的“暮夕伯爵”。我依靠着星辰之箭将敖若侵略军赶出北陆。
  2026年,4月5日,扮成胜利女神的形象出现在神皇登基10周年庆典上,向世人揭开“暮夕伯爵”的身份其实是琉森王后。同年,哥哥们和我在琉森成立贸易公司和航运公司。
  2028年,泽熙离世后,我继位琉森女王,成立熙爱慈善基金会纪念他。
  2029年,在南境神皇国首都嘉德创立第一家穆隆国在海外的汇通银行。这是一家有官方背景的私人银行,幕后大股东之一就是穆隆的二王子玄麟。
  2030年,迦岚城北火山淹没。迦岚覆灭,并入琉森版图,成为琉森联合王国的从属国。
  2032年,神皇国以牧民边境纠纷为由,最终吞并撒松。撒松拥有号称“不可攻破的城墙”与“不可战胜的巴兰将军”。我用一条右臂差点被削去的代价,换来割下南境战神巴兰将军头颅的机会,扭转了战局,打破了神谕。
  2033年,从琉森王位上退位,泽文继任琉森国王。这年买下南境第一大钻石矿。
  2034年,开辟了3条新航道,希尔维格家的货船在三大洲通航。
  2035年,镇压巴塔新教叛乱。神皇御驾亲征,结果我为了帮他挡箭受了重伤。
  2036年,泽熙父亲神皇英诺森六世退位。新神皇保禄十世继位。
  2038年,镇压杜克新教叛乱。
  2043年,夏卡内乱。同年敖若趁神皇军被牵制在夏卡,大举入侵林沓,蒙迪,对北陆和南境虎视眈眈。
  2044年,买下冰结海峡附近的一座小岛成为泽熙最后的归宿,这里适宜长大后的冰甲兽生活,寒冷的气候能让他的□□永远陷入沉睡一般,不会有丝毫改变。
  2045年,与敖若在捷金诺博与蒙迪三国交界的三不管之地——伦纳小镇遭遇阵地战。敖若死伤俘4.1万,盟军2.2万。这场战役虽然以多国盟军的胜利结束,不擅长白刃战的我在小镇外的平原上遭遇到敖若的陆军一部分主力,结果墨狸为救我断了2根肋骨,我的腰椎被战马压伤第3、4节受重创。即使华年医治,依旧落了伤。
  2048年,冰结海峡覆灭敖若侵略军。敖若退回南闇洋。可是安葬泽熙的岛也因此沉没了。我再一次失去了他。
  2051年,嘉德陷入货币危机。大家都快绝望的那一刻,我的办公桌上却莫名多了一份文件揭露了危机的幕后黑手,使集团度过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2053年,敖若投降,10年战争结束。
  以上大概是我前半生经历的无数事件中最最重要的一些履历。
  我率先打破了贵族不经商的惯例。甚至退位之后,不请代理人,亲自担任集团董事主席。从几乎在所有场合都穿过男装,到不带女伴或侍从独自泡咖啡馆,再到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女性工作、社交、谈判。这在南境无疑掀起了一股可怕的风潮。一开始被骂“穆隆的妖女”(其实穆隆的女性更不自由)和“野蛮的北方佬做派”(无论是我家还是泽熙家都算出身北陆洲),到后来成为上流社会时髦女性争相效仿的偶像。这其中的辛酸不只是报纸上的无端攻击,生活中的流言蜚语可以简单概括的。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想要去胜任一个属于男性的角色本身就是不地道的。受人非议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而这种压力不光来自于外部,还有家庭内部,那无形的,又无处不在的压力。在做琉森女王的5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收受到神皇密探的监视。直到泽文坐稳琉森国王的宝座。而我重归嘉德,生活在神皇眼皮下,这些监视才逐渐变得松懈起来。
  20多年之后,借由汇通银行50周年庆典之际,银行全资赞助嘉德博物馆举办的“跨越种族与地域——嘉德的文艺复兴”展示一个世纪里教廷、王室、与贵族的生活与艺术。有几封已经被教廷解密的信件被展示出来,其中就有英诺森六世与当时担任神皇军最高指挥官的儿媳的往来书信,向世人揭示了当时在外看来已经恢复和谐的神皇家庭的真实情况。
  我在其中一封信中是这样回复神皇的:
  神皇圣座,
  请不用担心,撒松战事顺利推进。
  坚不可破的神谕也已经被打破,巴兰将军如今身首异处,挂在城头以儆效尤。城市上空已经插上了教廷的圣鸽旗帜。
  请不要怀疑我的选择。我定会遵守诺言,作为陛下的儿媳,代替泽熙完成他的事业。我是古蒂雷斯家的半个儿子。
  一如当年的诺言:我是陛下手中的利剑,盾与自豪。
  您忠实的罂芷-希尔维格
  2032年10月17日于巴兰城
  而神皇的回信却只有寥寥数语:
  罂芷亲启:
  感谢神让撒松在混乱了这么久之后重归教廷的怀抱。
  听说你在与巴兰将军对战中受了重伤。希望你能尽快把伤养好。不要影响今后的战事。
  谨记你的诺言。
  InnocentVI
  2032年10月30日于嘉德
  也许看过的人都会感叹字里行间展示出其中的反差。若不是这些书信的披露,大家一定认为“神皇的胜利女神”在南境呼风唤雨,在古蒂雷斯家也一定过得顺风顺水。事实是并没有。我,永远是那个害死神皇家完美儿子的妖女。我做得再多都是应该的,不该被原谅。
  直到2033年初,神皇亲临战场,我为他挡了致命一箭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不过对我而言,好转与否其实差别不大。无非就是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会更顺利。何况第二年,英诺森六世就退位了。
  熬到今日快30年过去了,我终于不再是众人攻击的异类,而是新时代女性的代表。
  时间的流逝感,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尽管它可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事。不论是富有,还是平穷,不论是有权,还是弱势,时间都用同样的速度一样流过你的身体,留下它永不回头的痕迹。
  有些人觉得时间漫长,日日夜夜似乎无穷无尽。而我的前半生,却这样匆匆忙忙地流逝而过。我像一个被时间的河流不断不断冲刷着的容器,久而久之,成了空壳。
  我,逆流而上,只剩孤独。
  当然确实,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
  所以我们渴望另一个陌生人的陪伴,以求相互理解,从中获得慰藉。短暂的慰藉也许可能,但相互理解几乎是宿命般不可能。如果所有挣扎是徒劳,那又何苦非要抗争?
  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作为一个容器,我什么能接受,也什么都不带走。我的微笑,只是面部神经操纵肌肉的收紧或放松。我甚至很少流泪,我记得最近哭是2年前,嘉德的货币市场遭到恶意炒作,差点崩盘那次。
  我曾经也试图让身边的人理解我,可是无论是神皇陛下,还是泽文,亦或是我视为亲妹的泽绮,在他们的眼中的我无一不是他们想看到的那个我。即使是我那几个有血缘的哥哥们,也不能理解我。哥哥们选择了妥协,宽容我的任性。
  当我意识到理解并不可行之后,会想既然怎么努力争取理解都枉费心机,那么就不再努力了。不论你们怎么看待我,我都会依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换言之,与其勉强通过倾诉交谈等各种手段来获取理解,对抗孤独,还不如我自己吞下自己的孤独来得省力。
  一了百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无人陪伴,独自一人,在嘉德街头喝一杯咖啡是件难耐的事,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孤独是我的朋友,它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它与我交谈,它伴随我思考问题,它就像是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一样充盈着我的身体,与我共生。
  何况,我还有墨狸。神恩赐给空灵的礼物,我也侥幸获得了。
  我不再渴求被理解之后,封闭情感的禁咒似乎更为轻松了。原本隔几日就要□□一次,不然一旦□□就会面临精神奔溃的境地。却慢慢变得可以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半年……当我一年才□□一次情感的时候,我也就是坐在自己嘉德的府邸里,没有食欲、情绪低落、默默流泪几天而已。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情绪失控。
  我真正成了一个器皿,一把武器。
  甚至华年会来问我禁咒持续了多久?我的情绪太过平静,不再像一个人。
  可是我是个人啊。我受伤了也会痛,被误解了也会委屈。只是所有过于强烈的情绪都会被一层层朦胧的纱包裹起来。我看不清它们的真面目,从而无法获得直观感受。我像是一个失灵的接收器,听得到朦朦胧胧的信号,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内容。
  华年说这种禁咒不适合人类,人类天性不该如此,有悖天性的事情不应该持续不断地持续加载在自己身上。
  可是我该怎么办?
  我害怕面对那些情感。我这样清清淡淡地活着比较轻松不是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泽熙在我脑海中的样子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他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总是能通过梦预知些什么,却再也没能和他在梦中见过一次面,交谈过一次。我们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他的笑,温暖的体温,手指的触感,逐渐从我的记忆中出逃。
  要说这么多年单身没有任何诱惑那简直天方夜谭了。权利、财富、美貌这三样人世间最强的催情剂,我一样不缺。极致的权利,巨大的财富,永保新鲜的美貌集合在一个守寡的女人身上,无疑像一块鲜美的柠檬芝士蛋糕诱惑着众人。
  但没有人能替代他,即使遇到了容貌及其相似泽熙的泰伦,也无法代替泽熙。
  也许是因为封闭了情感,我始终淡漠。渐渐地,大家都知道罂芷是没有心的,或者说她的心已经被空灵的咒语变成了一块岩石。硬邦邦地缩在她的身体里,没有热度。
  我,从某种角度说,的确是被凝固在某个时间点里。
  看似无穷无尽,实则没有未来。
  在船上的最后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站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落雪悄无声音。远处出现了一头浑身洁白的狼。一开始隐蔽得很好,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靠近。直到快它离我大约百米之遥,才看清它那双蓝色眼睛闪着明亮又危险的光。我立刻反身逃跑,然而梦中我既没有滑雪板也没有雪橇。甚至身上的衣服都是夏季的丝绸长裙,在雪地里寸步难行。
  跑了没几步,我就被扑倒。那头巨大的白狼咧开嘴笑了一下,接着一口咬住我的咽喉。
  黑暗来临前我只记得那双燃烧着杀意的蓝色眼眸死死盯着我。
  墨狸拍醒我的时候,我已经被梦魇住多时了。一身冷汗看着面前菜刀眼不耐烦的猫咪。
  “做噩梦?”
  我点头。
  “把梦卖给别人不就好了。”墨狸□□□□嘴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撇了撇嘴,卖给别人让别人给狼吞了吗?
  墨狸团起身子窝在我的枕头上说:“不愿意就小心点。一个人别去树林里乱转悠。”
  “不是在树林,是在雪地里。”
  “那没啥好担心的。现在还没下雪呢。”
  要是人人都像墨狸这么乐观倒也不错。
  “罂芷,签约那天夜民之王会来。”
  “嗯,那又怎么样?不过就是做一个见证而已。”
  “你不好奇那个活了这么多年的人?”
  “就算是个神使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不要惹事,好奇心害死猫。”
  墨狸甩了我一个菜刀眼,把头埋起来继续睡。
  我回想着那个梦,总觉得有些违和。并不是狼会笑让我觉得违和,而是其他的事情。墨狸在枕头上睡得四蹄抽筋说梦话,我突然意识到哪里违和了:梦里没有墨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