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6.破音谷

  弗格老林年代久远,树木高大茂密,树林深处就是白日里都照不进树木阳光。我在树顶追踪并不占优势。脑子里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直接回鸽堡搬救兵?事到如今,恐怕想瞒也瞒不住了。
  说到底,还是我惹出来的事情……不知道神皇会不会气得抽我一巴掌?
  “墨狸,要不要进树林?”
  “我并不是很想变成马……”墨狸在选择外形的时候有他的固执。
  我骑在一头巨型白虎身上继续追踪白鲨布钦。虎毛顺溜,猫科动物骨骼与马完全不同,想要在快速移动的白虎身上不被甩下来,我真是抱得手都快抽筋了。
  墨狸忽然放缓脚步,警惕道:“罂芷,有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不是人,但也不是野生动物。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墨狸索性停下脚步,忽然他甩了甩毛,大吼一声:“抓紧我!”接着墨狸就拔腿狂奔。
  四周只有零星破碎的光线穿透进来,稍远一点就漆黑一片。墨狸的夜视能力很强。他说那些东西在慢慢靠近,我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却能听到这些东西发出恐怖的低喃和嘶吼——他们在交流。
  “墨狸东西多吗?”
  “不多。”
  “想办法解决掉。”
  “那你射箭啊!”
  “我一松手就被你甩下来了!”
  墨狸一个急刹车,我顺势从他后背一跃而下,背靠墨狸,剑拔弩张,却啥都看不见。
  “人类的视力啊!”墨狸鄙视道:“听我指挥!”
  于是我只能根据墨狸说的几点方向盲射。
  命中率不高,但是很快树林子着了火,倒是能看清些东西了。我隐约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既不像熊也不像猩猩。管不了这么多了。瞄准射击!
  怪物应声倒下,周身突然燃起烈火。很快周边树木都着起火来,一时间浓烟滚滚,呛得人呼吸不畅。我不得不放弃射杀另一只的打算。
  “墨狸赶紧飞,太呛人了!那家伙还在前面,他应该是往迦岚城的方向逃。到前面去拦截他算了!”
  墨狸变回狮鹫以后,我射下了好大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枝我们才飞出树林。
  “他是迦岚国王的侄子,就这么灭口了?”
  “也可以先请他去鸽堡住几天的么!他不是想认识我吗?就让他好好认识一下。”我对墨狸说:“灭口是最坏打算……”
  一人一猫在空中各怀心事,向迦岚城的方向而去。
  我们在空中略飞一会儿就来到迦岚城离弗格老林最近的城门。墨狸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我们决定躲在树林边缘守株待兔。他落地变成白虎,匍匐在我身边,伺机而动。
  雨势并未减弱,即使穿了华汐的披风,现在也浑身湿透了。白虎站起来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拼命甩掉毛上的雨水,又默默走回我身边趴下。
  “罂芷你冷吗?”墨狸向我脚边靠了靠。
  “还好,等逮住那个混蛋,我们就能回鸽堡了。”我心里默默祈祷,这个混蛋这么还不出来。我都快冻僵了。雨水顺着手指滑落在星辰之箭上。箭头的红宝石明明灭灭发着光。
  四周只有风声和雨声。我快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大约是耳鸣的时候,墨狸低声说:“他来了!”
  他来了!
  我耳边回荡着这句话。对这个混乱的夜晚,我的记忆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混沌不明的。
  我记得我张弓搭箭,祭出星辰之力,在白鲨布钦的坐骑即将冲出树林前,一箭射中了他左前方的一棵大树。大树立刻炸了半边。布钦的马受惊,一下子把这蠢货掀下了马背。他的侍从倒地之后依靠本能爬起来就疯逃,逃到半路突然想起他主子还在原地呢!踌躇片刻,怕事后被清算,又不得不跑回来救主子。
  那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兵看着被我领着后颈,用星辰之箭抵着脖子的布钦大人,抖抖索索地说:“大、大、大人……我、我……”
  “神皇家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放了我……什么都好说!”
  布钦的腿脚发软。星辰之箭抵着他皮肤,戳刺着他的喉结。他感受到了灼热,甚至觉得鼻子闻到了皮肉的焦糊味儿。
  然后呢?我答了什么?
  我趴在大理石板上,泪水已经流干了,连脸皮下垫着的冰冷的大理石都捂热了,却连一个姿势都没换过,就这么侧着脸看着面前的雕塑。嘉德最好的雕刻家历时三年才完成的作品。
  雕塑上那位年轻男子半卧半躺,姿态慵懒又似乎有些辗转反侧。男子面容俊美,表情忧郁,似被俗世所扰。他倚靠着的云层绵绵不断,东升的初阳和西沉的弦月既象征着光阴的流逝,也代表着人类受时间支配的从生到死无法改变的命运。雕塑将伴随着躺在这里的人度过漫长无尽的时间。这是墓碑上的他呈现给世人的最后姿态。
  我说了什么?
  我说:“如果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你是不是就不会这般讨饶了?白鲨布钦?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在迦岚境内,就没有你想要而得不到的?”
  是不是对这个世上空有美貌却无力自保的普通人来说,美貌不是赐福反而是灾祸?
  我那时怎么会竟然因此生出一种要惩罚他的念头呢?
  白鲨布钦却是致死都没有认清自己错在哪里。他自出生的那天起,就有了凌驾于普通人生命权利之上的特权。教廷在10年前新修订的《人类权利法案》中规定了人类享有生存的权利与自由的权利和保障自身安全的权利。可他哪怕一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违背了这些基本的普世价值。也许是从小到大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跟他说,这些是错误的。
  也许是他们觉得根本没有必要。
  要是我没有一意孤行要他说出自己错在哪里呢?
  也许我应该直接把他带走的,我不该在原地逼迫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可是所有假设都晚了。
  我逼迫着他。他脖子上的皮肉已经烤糊了,焦糊味儿弥漫开来,雨水打在上面直冒青烟。
  “我错了!王后陛下,胜利女神!我不该亵渎您的清名,不该对您产生妄想。”他两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冷笑一声,看着已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小兵,问道:“你来说!”
  “我不敢……”小兵已经吓尿了,一动不敢动。
  “说!”我吼道。
  他缩了一下脖子,两眼一闭说:“大人不该对路人出手啊……即便是貌如天仙的人儿,也不该用此手段强取豪夺……”
  “哼!连你的仆从都比你懂事!”我用星辰之箭拍了拍他的脸颊。只听呲溜两声,两股青烟窜起,他脸颊上顿时起了两道鲜红血泡。
  “啊……啊啊啊啊……”布钦惨叫着伏倒在地,痛的死去活来。他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苦楚,一边暗自含恨,一边又幻想着这样狠辣的美人要是终有一日落入他手里,该怎么折辱玩弄才好。竟也不管不顾扒着我的手腕揉搓不放,哭爹喊娘地告饶。
  我一转头喊了一句:“墨狸!”
  白虎蹿到他面前对他嘶吼一声。布钦顿时吓得噤声,两只手便不敢再作怪了。我把他的手用他的长腰带给捆了,踢了他一脚往前走。等他走到那小兵面前,就把两人捆在一起。墨狸叼着绳子一头,驮着我向鸽堡的方向跑去。
  他们两人没有坐骑,只能连滚带爬地跟着,不多时就跌的鼻青眼肿。
  突然墨狸停下脚步,低声道:“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我眯起眼睛,在漆黑的雨夜,神皇的圣鸽白旗如同黑暗里的明珠。至今回想起来,这样的心情似乎是站在悬崖的人看见了退路,陷在黑暗里的人瞧见了光。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却没想到前来接我的是泽熙。他疾驰而来,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我的肩,横看竖看。我淋成了落汤鸡,看见他那张脸却笑了。他一把抱住我,哽咽着说:“那个小兵回来报说你遇到恶霸了,被卫队长拼死送出来,下落不明。我真是快急疯了!”
  “对不起,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情。”我紧紧抱着他温暖的身体,他衣服上熏香的味道让人安心。
  “怎么能怪你,你又做错了什么!”他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
  泽熙带来的士兵抓起两个俘虏,又分出一拨人去弗格老林的小屋搜寻是否还有幸存者。他将我抱上马。准备返回鸽堡。
  墨狸刚要变成渡鸦去探路,没来得及变,忽然整个虎躯一僵。他大喊道:“不好!那些东西来了!这次有更多。”
  我立刻翻身下马,对泽熙说:“快走!这些东西不是人类能对付的。”
  泽熙脸一沉:“你是想让我逃回去吗?”
  “我——”我被他顶的一时哑口无言,只得转身去对墨狸说:“墨狸,准备好!”
  墨狸这回直接变成了狮鹫。我飞身上了他的脊背。墨狸巨大的羽翅掀起一片雨雾。下面的人掩面避让。
  在半空自是看清楚从树林三面向我们所在的克布拉峡谷一端包抄过来的怪物,黑面獠牙,体格巨大,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频嘶吼。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怪物冲过来的时候,白鲨布钦突然陷入一阵狂乱,他抓着自己的脖子,也不顾之前被星辰之箭灼伤的伤口,抓得鲜血淋漓,仰着头吼着着奇怪的言语。
  那些怪物便跑得更快了。
  我举起手中箭,满弓离弦。一头怪物炸烂了头。另两头更是疯狂。下面的泽熙何曾见过这种鬼东西!唬得脸色苍白却还要指挥手下士兵镇定,不能乱。
  “走!快走!”我对泽熙喊道:“不是逞强的时候!”
  他却让手下的队长押着俘虏撤退,自己却抽出剑不肯离去。
  我无数次回忆这一幕,若是我逼迫他离开呢?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泽熙没有走,他坚定地站在那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曾努力理清脑子中散乱的片段。可每每那些画面一出来,我就头痛欲裂。
  我记得那些怪物前仆后继如飞蛾扑火一般向我们扑来。我发箭的速度渐渐跟不上他们攻击的数量。泽熙和他的卫队后来都不得不加入混战。原本计划撤退的士兵一看国王陷入混战,立刻拔营回防加入了混战。
  陷入混战,我在空中的优势便不那么明显了,一旦射偏就等于直接射杀了自己的士兵。然而这些怪物尖爪锋利,动作灵敏,力大无穷,越来越多士兵倒下了。眼看着一波波的怪物聚集过来。我得想办法。
  这时,白鲨布钦又在人堆里嚎叫了。我皱了皱眉,让墨狸飞低,直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狮鹫的两只鹰爪捏住布钦的身躯,向不远处的迦岚城飞去。要求他们开门让我们进城避难。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迦岚城竟然真就袖手旁观。他们知道弗格老林有怪东西,怕一旦开门,怪物汹涌而入,城里人岂不变成了免费的肉菜?所以过了宵禁时间除非有上头命令不然决不开门。
  白鲨布钦在半空中已经吓尿,一边骂骂咧咧:“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敢不给老子开门,老子弄死你们!”可是他的咒骂并没有用。
  我让墨狸在半空就丢下布钦。等墨狸飞得低了些,我自己也跳下来,落在阵前,让墨狸继续在空中。林子里应该还有十几头凶兽,我看了一眼右手手心的翎毛和红宝石戒指,暗自祷告:愿神不离弃我们!
  不管不顾地一掌拍向大地。
  地裂!
  须臾,一道金光从手心延伸至地面,金光像两条游蛇将树林与峡谷前的大地渐渐分裂开来。我的手从未感受过这种疼痛。有一股力量冲破掌心挣脱桎梏,海啸一般汹涌而出。我的手掌承受不住这股力量,掌骨、腕骨与桡骨都碎了。
  骨头的碎裂,滚烫的光与热,伴着疼痛席卷而来,让我忍不住痛苦地哀嚎一声。
  身后的泽熙,那些和怪物厮杀的士兵是不是都被我吓到了?我不是怪物。我和眼前这些东西不一样。
  可是还不够。为防止他们跳过断裂带,我抬头,咬牙忍住剧痛对墨狸说:“落雷!”
  墨狸对我的疼痛一向能感同身受。他在空中长啸一声,挥动羽翅,一道道天雷降在断带边缘。不光是那些怪物,就是弗格老林周边的古树都被这滚滚落雷炸成了焦炭。
  混在人群中的怪物见同伴被雷电击中,突然暴走,离我最近的一只向我后背发动攻击,他的前爪向我的后脑勺削过去,只一下我就能尸首分离。我感到后脖子一热——泽熙一剑斩断怪物的手掌,飚出的鲜血飞溅到我后背,飞离的手掌落在我面前。
  泽熙一把护住我。“罂芷,罂芷!别怕,有我在。”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执剑,试图把我扶起来。
  我右手已经废了,不能再搭弓。整个下臂和手掌都肿起来,止不住颤抖。
  好在陷入混战的零星怪物就快被消灭殆尽。
  战斗进入尾声,迦岚城门才迟迟打开,涌出一队士兵探查究竟。城门又迅速关闭了。他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白鲨布钦趁着混乱,悄悄逃到这队士兵里。他一改之前哭爹骂娘的气势,不声不响,远远看着我们。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是不甘?是嫉妒?还是怨恨?
  他看着神皇的长子,号称当代完美君主楷模的琉森国王,拥着那个让他疯魔的美人。不论男女,从没有人让他这样渴望。他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想要吗?杀了他,她是你的。杀了他,夺过来!他一把抢过身边一个小兵的弓箭,朝那对夫妇射出了致命一箭。
  眼角似乎有寒光闪过。泽熙突然抱着我,一转身挡在我面前。他的身体猛地一颤,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他当时在说什么?我咬着唇努力回忆着。
  他说:“宝贝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独自——”
  然后他没有再发出声音。
  一股热血溅在我脸上。温热、腥甜。
  一支黑箭的箭头穿过他的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泽熙抱着我的手缓缓滑下去,我顾不得手伤拼命想扶住他的身子。可是他太沉了,最终我只能把他放平在地面上。
  雨水冲刷着他面容姣好的脸,漂亮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脸庞上,想张口说话,却只有血液喷涌而出。
  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只能猜测他的唇形。
  泽熙-古蒂雷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哭……”
  他总希望我能快乐。因为他父亲的野心,总是对我感到抱歉。我不曾怨过他。选择这段婚姻,就等于选择了神皇家的欲|望。我有这个自觉。
  他希望我能一直笑容满面,不要被生活消磨。
  我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脸。他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眼睛失去了焦距,眼神开始涣散。
  最终他眼睛里的光芒凐灭了。
  这个人现在不会再对我笑了,也不会再说出讨我欢心的话语。他不会在深夜里拥紧我怕冷的身体,不会再爱怜的亲吻我受伤的耳垂。
  暴雨如注,我跪在他面前。痛苦让我仰天嚎叫了一声,这是我一再克制隐忍的23年里最歇斯底里的一声哀嚎。
  大约是逼急了,低头就咳出一口血。
  嗓子破音了。
  这一声破碎的喊叫一直在山谷里回荡。此后只要暴雨天,这峡谷就会回荡这一声痛苦到极致却只留下了破碎音调的嘶吼。克布拉峡谷从此后被称为:破音谷。直到这片土地改变了面貌。
  我紧紧抱住泽熙的身体,不停摇晃着。哭声却被隆隆雷声淹没。
  我想着,泽熙的身体不能变冷啊!不能变冷!你还要陪我一辈子的。说好一辈子,你怎么能说话不算,你怎么能食言?
  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墨狸在空中愣了很久,突然暴怒,飞向迦岚城的卫队,伸出利爪攻击,伴着一道一道天雷把下面的人劈成焦炭。卫队惊恐四散逃窜,卫队长拉着疯疯癫癫的白鲨布钦一边骂你闯大祸了,一边躲。
  终于一声惊爆撕裂长空。金色光芒拉开夜幕。
  森梢身负三对羽翅从金光中显出身影。他落定我面前,收起羽翅。身着和华汐几乎一样的披风,垂眼看着泪流满面失声痛哭的我。
  “罂芷-希尔维格。我是神使华年。”他的眼中有怜悯,有沉重:“你动用了暮夕的力量,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了。”
  我木然地看着华年。我怎么都无所谓了。没有泽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大理石棺椁上。我决定不再回忆,一手撑着大理石板,一手扶着膝盖缓缓爬起来。受过伤的手总是有些隐隐作痛。我站直了身体,对身后的冰甲兽说:“我过几天再来。你乖乖的陪着他。”
  冰甲兽蹭蹭我的肩颈,乖顺地低鸣了一声。
  墓地的门在我身后慢慢合上。
  我那天是从现场被森梢直接带走的。不,从现在起该称他为华年了。森梢在众人面前表明身份后不再刻意隐瞒自己就是高等神使的身份。只是原本就令人敬畏的气场如今越发让人不敢直面了。所有人对他说话都更为小心翼翼。
  他说:命运的齿轮再次启动了。
  那天的副将后来回忆道:“国王和王后的手握得太紧,根本无法搬运国王的尸体。最后是神使出手才分开两人的。”
  华年说我的右手不及时医治,恐怕以后就废了。他直接带我去接的骨,具体在哪里治疗的我也一无所知。只知道等我醒过来,已经躺在鸽堡的卧室里了。
  手指动了动,张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对了,我想起来,我的嗓子破音了。
  泽绮红着眼眶坐在我身边。泽文靠在窗台上抽烟。他见我醒了,快步走过来,低声说:“泽熙的尸体已经停灵在鸽堡的一间冰室里了。等你醒了启程回嘉德。”
  我咽了咽口水,用嘶哑的声音问:“几天了?”
  “3天。”泽绮哽咽着回答。
  “白鲨布钦呢?”
  “逃回迦岚城了。”泽文满眼血丝,眼下发青,一脸疲惫。
  我冷笑一声:“很好,我要他们一起陪葬!”
  我努力从床上坐起来,受伤的手包的像个粽子,夹着夹板,从手掌到手臂捆成了一根棒槌。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墨狸去把冰甲兽找来,11月的南境已经入夏。泽熙一定要保持着干干净净的样子,不能有一点腐败。
  在我昏迷期间,华年已经处理完大部分事情。神皇夫妇在嘉德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就等我醒过来扶灵柩回嘉德举行葬礼。
  扶灵柩回嘉德,一路上满是悲痛的围观人群,白玫瑰从港口一路铺到神殿。
  多么讽刺,举行婚礼的神殿,在3年多以后,又举行了葬礼。大钟和礼炮再次齐鸣,这次却是因为哀悼。根据神皇的要求,先葬在嘉德,一年之后再迁回琉森。大理石棺椁下是白水晶的棺材。冰甲兽提供源源不断的低温冰源来保持尸身不腐坏。
  葬礼结束后,身着丧服的我跪在神皇夫妇面前。事情经过由华年带着被救回来的卫队长、逃出去报信的小兵和泽熙的副将口述过了,事件原委也被一一还原清楚。
  皇后先甩了我一巴掌。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愤恨这种情绪。“那是我的长子,我第一个孩子。我的泽熙,我最疼爱的……”皇后捂着嘴,再次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
  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我的嘴角当场就破了,但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神皇厌烦地向皇后身后的女官挥了挥手。她们扶着皇后离开了。他看了我一眼,捏了捏眉心说:“琉森需要一位继承者,你和泽熙连孩子都没有。你作为遗孀,尽快回琉森加冕,以免夜长梦多。我给你5年时间,帮助泽文完成继任。之后你退位给他,知道吗?”
  “是。”我低哑的嗓音让神皇再次皱起眉头。
  “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为古蒂雷斯家恕罪而活着的人。”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叹了口气说:“去皇后寝宫前面跪着,直到她原谅你为止。泽熙……我的儿子……”神皇说话的嗓音逐渐颤抖起来,他终于挥手赶我离开。
  我便恍恍惚惚地走到皇后寝宫前面跪下来。膝盖渐渐失去了知觉。我继续跪着。下雨了,夜色下,我浑身湿透,依旧跪着。从人来人往,到入夜灯熄。
  终于泽绮冲出来打着伞站在我身边说:“姐姐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咬着嘴唇,是我配不上他,连孩子都没有。我再努力也不成不了你们的家人。如果能拿我的命换他的多好啊……我在雨水中闭起眼睛。
  最终泽文把我拉起来,推回房间。他摇晃着我的肩膀说:“你醒醒!我哥一定不想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求你别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皇后在走廊里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她的屋子里去了。至此到她的生命终结,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她始终没有原谅我。那个曾经疼惜我,给我做各种漂亮耳夹的女人在那一刻也跟着她死去的长子一起死了。现在的皇后心里只有痛苦与恨。隐隐绰绰,悉悉索索,绵绵不绝的恨意纠缠了她的余生。
  我大约像一具行尸一样不知昼夜、不知冷暖、不知饥饱过了大半个月。
  那天晚上,我穿着亚麻长袍,赤着脚,虔诚地跪在神殿祭坛前祷告:“神,我们的父,我把自己这条命给你。你能不能把泽熙还给我?”
  没有回答。
  神殿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似乎永不停息的雨声,像是永无止尽的眼泪。
  华年从祭坛后面走出来,垂眼看着我说:“回去吧,命运本该如此。”
  我抬起泪眼迷蒙的眼睛,突然心中燃起一团火。
  我问他:“是我祷告次数不够多吗?”
  “不是。”
  “是我祷告的时候不够虔诚吗?”
  “不是。”
  “是我奉献的财富不够多吗?”
  “不是。”
  我抓住华年洁白的衣袖,颤声问他:“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华年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上,叹息了一声:“不是。”
  我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既然都不是,那为什么要夺走他?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如果神一定要从我这里夺走他,那我就不会再承认这个神,神教对我们穆隆人来说从来都是权宜之计,而非天赋信仰!”
  华年原本悲悯而淡漠的脸突然变了色。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我一耳光。神使的一巴掌让我耳鸣了很久才恢复正常听力。他万分鄙夷地说:“即使身处黑暗,也不能忘记信仰之光。你从内心摒弃他,便永远无法再见到那束光了。”
  “我不明白……”我跪在那里,受伤的手因为疼痛微微发抖,连握拳都做不到。“明明是神他离弃了我……”
  华年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后对我说:“记住这句话:我仰望得到好处,灾祸就到了;我等待光明,黑暗便来了。罂芷你要明白,在困苦中神使你宽广。没有一个神给我们的试炼是我们当不起的。也许对今日的你而言很难,但对明日、后日的你而言却未必。你自己想想吧!”
  华年说完后离开了神殿。他的话语在神殿里回荡着。
  我跪坐在祭坛前,浸没在黑暗里。
  终于一切回归寂静。
  没有声音。
  也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