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3.胜利女神

  我常说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神皇登基十周年庆典上扮演什么胜利女神。
  所谓后悔也不过是我的托词而已。每当懦弱的时候,为自己开解一下的借口。我想就算是时间倒退重来一次,我大约还是会走这一步棋。
  为了讨好我那精明世故、善于算计的公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想尽快立足于我现在的生活圈子,不愿意做依附于泽熙的女人。我们之间时平等的关系,我是他的王后,是他的伴侣,也是他的工作伙伴,更是他可以依靠的港湾。
  北博一战成名,他们却并不知道这位神皇特使“暮夕伯爵”就是我——琉森的王后,神皇的儿媳。我的角色依旧是泽熙的附属品。
  我需要影响力,我需要话语权。我的陪嫁可以扩充进神皇家的金库。但是我需要今后属于我的财产的支配权。
  我需要有自由支配自己所属的一切的权利,而不是以做某某的太太为终极目的。也许一般女人觉得做一位王后已经是人生的终极理想了。可是对我而言,这不是。
  依旧没有安全感。
  被绑架的经历告诉我安全感是什么:是自身强大的内心,是不可动摇的权柄,是可支配的巨额财富。更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可以游刃有余地与之周旋,有条不紊地击溃进攻,不动声色地绝地反击,干净利落地解决麻烦。
  没有这些,我依旧过的不安全。
  泽熙现在固然爱我,迷恋我,可是5年以后呢?10年以后呢?
  又有谁能保证感情会一成不变?
  我的人生绝对不能再押宝在别人身上了。
  被绑架的时候,为了赎金,为了活命,我是多么地懦弱无能!看着他们凌虐我的侍从,杀尽我的卫队。要不是有墨狸在,我现在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甚至于,我还会活着吗?每每回想,我都不寒而栗。
  我曾经距离死亡这么近,这么近!仿佛当时只要足尖多伸出一公分,脚下的大地便会突然轰塌,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要建立起属于我的,可供我支配的隐形帝国。
  我要在这群豺狼虎豹中昂首挺胸活下去。
  登基十周年是每一届神皇都很看重的纪念日,相当于自己任期内的一个中期总结。而泽熙的父亲,这次挖空心思在嘉德市中心广场建起一根巨大高耸的军功柱。上半部分的浮雕已经刻满了浮雕。下半部分还空缺着,是他为自己未来的10年任期而准备的。
  做军功柱的帝王不是他一个,可是在柱子上燃长明火的却是独他一份。
  既然要有长明火,就不能随随便便说句烧起来吧!就这么结束了。自然还是要安排一个仪式为妥。那么火该怎么点起来,谁去点这把火。神皇的幕僚们为这件事争论得一个头两个大的那天,我和泽熙正从琉森回来准备参加仪式,一进嘉德城先去教廷看望神皇。
  寒暄完毕之后,我正准备换下身上的男士行装,穿上裙子免得被神皇皇后看不顺眼。就在我解下星辰之箭腰带的时候,一位名叫凯文的幕僚长两眼放光向我走来。
  在泽熙成为琉森国王之前,幕僚长的权利还没有如此之大。如今泽熙去琉森继位。幕僚长反而升级成了除神使顾问森梢之外的第二权力人物。
  他先是行了礼,接着就开口要求瞻仰一下空灵的武器。
  我笑了笑,打开箭袋,取出红宝石的箭簇和折叠弓。
  他倒是很恭敬,双手接过,慎之又慎地轻抚箭簇上的红宝石,又是唏嘘感叹,又是啧啧称奇。平凡的面容加上矮小的身材,站在我面前不到我的下巴,显得有些滑稽。
  “就是这支箭摧毁了敖若在北博的围攻?”他说话的语气却是从容不迫。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它。虽然体积很小,但是威力却很大。”
  “王后陛下可否让在下有幸一窥全貌?”
  我看了一眼神皇和泽熙。他们并没有出言反对。我便把箭袋交到侍从手里。折叠弓上手,迅速弹开,固定支架如藤蔓般攀附在我上臂之上。我左手支箭搭在弓上,却张而不发。
  “这里可能不行。”我转过脸,对幕僚说道:“杀伤力很大。”
  幕僚长颇为遗憾地看了神皇一眼。他是神皇所有幕僚中最得神皇器重的一位,可能是除了泽熙以外,神皇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神皇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未料想,神皇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转而对我说:“罂芷,你就满足一下他的要求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我惊了一下。
  这该怎么满足?
  墨狸从猫咪变成渡鸦飞向神皇宫殿靠海一面的屋檐上的滴水兽。他停在滴水兽上,对我叫了两声:“罂芷,这边!”
  我抬头看了看墨狸为我选的目标,又看了一眼神皇。神皇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而他身边的泽熙微微蹙眉,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幕僚长。
  我扬了扬嘴角,举起星辰之箭,对墨狸喊了一声。
  墨狸应声起飞。
  星辰之箭射出一道光束,屋檐上的滴水兽随之炸裂,扑通一声掉落在海中引发了巨大的声响。
  幕僚们都瞪大眼睛、噤若寒蝉。过了许久,幕僚长凯文才开口道:“精彩精彩,这样的武器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叹为观止。”他转而走向神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然后几个人同时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我。
  一瞬间,我被看得脊背发凉。
  “罂芷,你过来。”神皇开口道:“我有话跟你讲。”
  我抬头看了一眼墨狸。他飞回我身边,落地变成黑豹,随我一起走向他们。
  “神皇陛下有何吩咐?”我扬起一抹笑容迎上他的目光。
  神皇看我的脸色突然缓和了一些,用温和的声音说道:“罂芷啊,本座10周年的纪念上的长明火,就由你去点燃吧!”
  我愣了一下。由我点也不是不可以……
  泽熙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立刻出声阻止:“父亲,你要她当众用星辰之箭?那她的身份就立刻曝光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继承了暮夕的力量。”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我用星辰之箭来点火而不是用普通的箭簇。
  神皇却对儿子的说法颇有微词。他呵斥道:“你懂什么。她的身份是靠瞒就能瞒得住的吗?难道以后都要她一再假扮‘暮夕伯爵’?”
  “北博一役,王后陛下还没有得到配套的弓。现在陛下已经有了全套装备。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幕僚凯文脸上笑眯眯地,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神皇家族拥有一位暮夕的继承人是一件如虎添翼的好事。”
  泽熙立马就火气上来了:“你什么意思?罂芷上不上不是你说了算的。”
  幕僚对泽熙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神皇一眼。这种看似谦卑隐藏傲慢的姿态让泽熙更加怒火中烧。
  “星辰即出,日月同辉。神皇陛下不担心这巨神谕成真吗?”我反问道。
  神皇挥了挥手,淡淡地说:“空灵们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了。这几百年他们陆陆续续地往西诺州迁徙,留在三洲之地的都是眷恋特别深或者有不得已的苦衷。日月同辉的盛景怕是我们想看都看不到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担心神谕。
  我咬着下唇,刚想开口说话,泽熙已经先一步抓住我的手,对他父亲说:“我们风尘仆仆赶回嘉德,罂芷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我们还是先行告退吧。”
  神皇眯了眯眼睛,没有多说,略点了点头就和幕僚们转身离去了。
  “该死的马屁精凯文!”泽熙翻身上马的时候咒骂了一句。
  “没事,别生气。”我安慰道:“我都没着急呢,你急什么。我的身份的确是瞒不住的,但凡以后你父亲要用到我,我还是得上场的。”
  泽熙皱着眉,阴沉着脸,没有再说话。大约那一瞬间,他有些懊恼自己还是不够强大吧。
  我策马靠近他,伸手按住他牵着缰绳的手,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握了握。
  “泽熙,我没事。我早晚要面对这个事实。我是暮夕的继承人。你看我的手心。”我把手心摊开来放在他面前。
  翎毛的印记越发明显,似是在雪白的肌肤下面镀了一层金,隐隐散发着光辉。
  他摩挲着我手心的皮肤,低头亲吻着我的手心,然后覆盖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微微刺挠着我的肌肤。
  “罂芷,我想要好好照顾你。”
  “你照顾的很好。”我笑着说。
  对我这个原本打算不婚的女人来说,已经不能苛求更多。
  登基十周年庆典恐怕是继我们的世纪婚礼之后第二桩令嘉德再次跃入世人视线的大事。
  庆典时间定在2026年4月5日。
  前一天会在嘉德城庇护之海的沿岸和嘉德运河的游轮大巡游,历时4小时。张灯结彩、装饰一新的游轮从午后开始巡游,直到入夜后的水上烟火大会结束。这是仪式的预热活动。
  当天夜晚在神皇城堡举办的隆重的歌剧演出。神皇定的是《里纳尔多》的三幕歌剧。讲述一个战争与爱情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神皇在看了候选演出单的时候,感叹人类真是对悲剧有着孜孜不倦、难以割舍的情怀。比如皇后喜欢《瓦蕾》的咏叹调《Ebben!NeAndroLontana再见!我将去远方》,这出歌剧结局却是悲剧。
  这首咏叹调也是我最喜欢的。
  幕僚长笑着说:“神皇陛下,悲剧是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所有的美好终将逝去。所以悲剧才是永恒的。”
  神皇不削地嗤笑一声:“那本座就偏要俗气一回,选一个大团圆结局的。《里纳尔多》挺好,而且我记得罂芷挺喜欢里面第二幕第四场的著名女高音咏叹调《Lasciach\'iopianga任我的泪水流淌》,就由雷蒂娅夫人来唱吧。罂芷喜欢。”
  突然被点到名字,我惊讶的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酒杯,尴尬地笑了一笑。其实这首歌是泽绮最喜欢的咏叹调之一。无论如何,在家庭宴会上为庆典选曲目提到因为我喜欢这点,这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事情了。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件事自然已是无关紧要的了。
  我保持笑容谢道:“难为神皇陛下还记得。罂芷十分感激。”
  泽熙在桌子底下紧了紧捏住我的手。他知道这并非我最喜欢的一首。
  泽绮不明所以,张嘴想说这是她喜欢的。我悄悄踢了她一下,对她略摇了摇头。
  泽绮撇撇嘴,不再说话。
  她身边坐着刚到家参加庆典的泽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轻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作为次子,他成年后如同被流放一般守在故乡的领地里,名义上是伏日-朗朵克公爵,其实就是穷乡僻壤的包租公加土财主。整日无所事事、寻欢作乐,除了林中狩猎和乡村舞会几乎没有什么乐事。可是他现在看着住在世界中心的哥哥和妹妹,还有这位带着奢华嫁妆从神秘的穆隆——初民后裔的国度——嫁到家里来的海珀族美人,日子都过得谨小慎微。
  还不如他在乡下恣意奔放、逍遥自在。思及此,他不免嘲讽地再次细细端详着眼前的海珀美人。哥哥千方百计,不惜和父亲闹翻都要和西泠悔婚,再娶她回家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不过看起来父亲倒是很看重她的身份。“暮夕的继承人”。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他其实内心连神都是不相信的,何况这些睡前故事里的人物。
  不过美人倒越看越是一位尤物,一颦一笑引人遐思,举手投足牵动人心。
  庆祝神皇登基10周年庆典的活动一浪接一浪。神皇在世界各地共计200多座“鸽堡”在预热活动期间将被悉数点亮,并与当地时间夜间9点燃起烟火。即使不在嘉德城人都会知道神皇的庆典来临了。神皇宫殿在4号晚上举行纪念音乐会后,现场又有盛大的烟火表演。
  4月5日上午10时30分神皇夫妇亲自参与军功柱揭幕暨燃点长明火的仪式。
  嘉德神殿前的椭圆形广场的中心伫立起一根石造巨柱。扎着绣有神皇印记的圣鸽和神皇家的纹章的红色绸布。
  而另一边建起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高台,也被红色绸带包裹着。除却神皇的印记,却还有一个陌生的印记:金色翎毛。
  我站在高台上,风吹得外面的红绸猎猎作响。墨狸维持着猫的原形站在我身边,等待着指令。虽然之前已经预演了很多次,但是面对广场上聚集的几万民众,我一向干燥的手心微微冒汗。
  耳边回荡的还是登上高台前森梢的话:“罂芷,如果这是你选择的道路,那就要做好面对它所带来的后果。你准备好了吗?”
  我咬了咬唇,对他说:“准备好了。”
  他极其难得地把手按在我的肩上对我鼓气似的捏了捏。“那就放手一搏吧!”
  我身上披着华汐留给我的披风,用一条腰带束着。头发高高扎起,看起来就是当年的名噪一时的神皇特使“暮夕伯爵”。按照幕僚长的剧本,我在揭幕后,红绸落地的时刻,解开发髻,抛掉腰带,露出里面基同式样的火红裙子,这是胜利女神的装扮。恢复女性身份之后才能点火。
  民众在一片惊呼声中,看见大变活人一般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站在高台上身着洁白闪亮披风的少年,缓缓摘下帽兜,露出一张白净美丽的脸。
  “这是暮夕伯爵!”有人在人群中伸出手指着我喊道。
  “那个少年伯爵啊!”很快人群里纷纷议论开来。
  “少年英雄点火,还真相得益彰啊!”
  我深吸一口气,把发带一抽,一头红色卷发如火焰般在风中飘扬。手中的橄榄枝桂冠往头上一戴,转眼由美少年的装扮变成了美少女。
  腰带一解,狂风猛地吹起我身上闪亮的白色披风,露出里面的红裙。
  脚边的黑皮虎斑猫向空中一跃,在半空化为巨大的金色狮鹫。展翅绕广场翱翔一周后,他又飞回我身边。
  我伸手抚摸了他的鬃毛,翻身骑上狮背。狮鹫再次振翅高飞。
  我摸出星辰之箭,张弓搭箭,在空中对准军功柱顶端的一个燃料桶。
  一束强光后,烈火熊熊燃起。
  长明灯点燃了。
  神皇夫妇在宫殿的阳台露面,宫殿周围随即放飞2026羽白鸽,鸟群从头顶飞过,士兵鸣枪庆祝,礼炮齐鸣。
  烈日下泛着亮光的白色鸟群映衬着嘉德永恒的碧海蓝天。
  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仪式最终由神皇夫妇及皇室的其他高级成员乘坐马车巡视来结束。
  还未从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的民众们终于看清楚,方才“暮夕伯爵”大变活人变成的胜利女神,就是坐在神皇长子琉森国王身边的王后。
  她明眸善睐、红唇白肤,依旧头戴橄榄枝,身上还是那件闪光的白色披风,缝隙间露出里面华丽的红裙。
  这就是那位在街头巷尾遭热议的迷住神皇长子的“穆隆小妖女”。
  原来她就是暮夕伯爵,拥有灵兽的海珀族。更重要的是她就是“暮夕的继承者”她的印记翎毛和她手中的星辰之箭说明了一切。
  民众们这才明白为何神皇家放弃了与西泠国的联姻而选择穆隆国的公主。
  神皇果然是下得一手好棋。
  对我而言,整个过程究竟效果如何,自己都懵懵懂懂。我按照彩排的方式尽全力演了一把。直到现在坐在马车里“游街”,接受万人瞻仰,也还没回过神。
  泽熙温暖的大手握着我在高空被吹冷的手,脸上却没有挂着应有的笑容。他在担心我,却又有一些无可奈何。他需要快速成长起来,作为一国之君不能只是一味依附神皇国。
  还要保护他的妻子不再被自己的父亲一次次利用。
  我们各怀心事走了一路。欢庆的典礼似乎并不能使人变得更为愉快,反而有一丝讽刺。
  我的未来之路又该如何?那只没有被泽熙握住的手不禁紧了紧手指。
  观礼的人群中混着一位看起来十分沧桑的大叔,满脸皱纹诉说着岁月无情,唯一与之毫无关联的是一双神采飞扬、灿若星辰的蓝眼睛。然而这双美丽绝伦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他双手紧紧握拳,冷眼看着车队驶向前方的神殿,叹息着了一句:“这蠢丫头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受到神使的误导勇气爆炸?”他顿了顿,冷笑着想华年也不至于坑他好不容易等来的宝贝‘女儿’,恐怕是这位神皇想要的戏剧性效果吧……
  他的话语淹没在人声鼎沸的欢呼声中。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