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舞会

  我戴着黑绸缎和红宝石装饰的假面具走进舞厅的时候,舞会的乐队正奏起暖场的音乐。按礼节,应该是主人和贵宾领舞。
  我走向主座,透过面具看到泽熙脸上惊艳不已的表情,多少激起了我的虚荣心和好胜心,走到他面前,按照神皇国的礼节行了一个屈膝礼:“公爵大人!”
  他明亮的灰眼睛闪烁着璀璨的光,弯腰牵起我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乐队奏起最热门的舞曲,他率先牵着我的手进入舞池。
  除了穆隆,几乎每个国家都有流行的宫廷舞蹈,比如诺博流行的沃卡舞,是一种男女面对面单手握住旋转一圈后与旁边的人交换位置,所以从头至尾一直在和陌生人跳舞。我们穆隆常笑说那是诺博的相亲集体舞。
  神皇国的宫廷舞帕凡就有意思的多了,共舞者手牵手一起旋转4个八拍,然后男舞伴把女舞伴抱起来转到一个方向继续旋转4个八拍,之后里圈和外圈的男女交换舞伴。
  穆隆特别保守,没有宫廷舞。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和陌生男人手拉手抱在一起跳舞。平时女孩子也不能上学,必须请家庭教师,就算去街对面买个东西都必须有人陪。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虽然我家也算是外国人,穆隆的习惯没有深切贯彻,但已经是很保守很保守了。
  泽熙牵着我的手,他一头棕色的卷发,明亮的灰蓝色眼睛,笔挺的鼻梁无不讨人欢喜。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大概只有你穿这种流行的大低领却没有色情感。”
  “胸是平了点。”我自嘲道。“所以扮成男人很合适。”
  他笑着凑到我耳边说:“作为男人过分美丽了。”
  我低下头笑了一下。
  “今天终于看到让你特别引以为傲的母亲,北陆大洲第一美人。”
  “我没骗你吧,我母亲就是美到书中所写的:增之一份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可是为何我却偏爱眼前:增胖一分则正好,变矮一分则更妙的小丫头呢?”
  我心想,好呀,变着法嘲笑我个儿太高,胸太平。“你是真会说话呀,我的公爵大人!”我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他笑着把我举起再放下,凑到我耳边说:“很好,举得不费力。我妹妹可比你沉多了。”
  我想起泽绮,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丫头常常挥舞着白白嫩嫩肉呼呼的胳膊老远就冲我打招呼:姐姐、姐姐地叫着,然后咚咚咚跑过来。已经腰围圆滚滚,塞得校服撑不下,还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好的样子。
  “要我说泽绮才是那种自然健康的少女:白皙粉嫩婴儿肥。我就是喜欢她无忧无虑地满心想着吃这吃那的样子。”这也是我一心想要守护泽绮的原因,她其实是我想要的样子,我希望她能有一个比我快乐的少女时代。
  很快就要交换舞伴了。谁知泽熙早有准备,突然把我拉离舞池。也不管一众目瞪口呆的客人,径直带我离开。
  “好了。”他说:“该尽你的地主之谊,带我看看你的领地,起码先带我看看你的花园。”他其实是不想交换舞伴,况且在神皇国,我们也不能这样亲密地凑在一起。反倒在这里他可以不用顾忌身份,享受客人的特权,厚脸皮耍赖。
  我思来想去没哪儿可逛。突然想起早上母亲念叨后花园那一池颇费心思的莲花,带他去看那个还有点意思。
  “我母亲弄了一个漂亮的睡莲池。有一种特别美丽的睡莲叫帕玛,是从你们的邻国法纳引进的品种,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养活的。需要特别的土壤才能开花,后来又特地买了法纳的土壤来种植。”
  “我家庭院里也种过,前年宫里出了点事,连花匠都换了一批,便枯死了,现在种的是法纳的拉玛。”
  我隐约知道那件事好像是一次蓄谋暗杀被挫败,便不再提,只说:“拉玛也是很美的睡莲,只是它在白天开放,而我的帕玛只在夜里盛开。我们去看看。”
  “听你的。”他的手指缠着我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里。
  如果此刻,他不是有婚约在身的神皇长子,那么一切简直完美得如同梦境。
  莲池建在后花园,比宫殿所在的半山地势更低一些,我们在月光下慢慢散步,路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薰衣草、马鞭草、鼠尾草等香草组成的坡地,走下12级浅浅的台阶,莲池就在夜色中呈现出来。莲池的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好几层叠水,每层都栽培着各种水生植物。
  泽熙牵着我的手,坐到水池的边缘的岩石上,默默看着外国睡莲在月光下静静盛开,洁白的莲瓣反射着皎洁月光。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流水轻柔的声音传到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泽熙先打破沉默。“如果,我一意孤行,把你据为己有,你会不会因此憎恨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说出了他的打算,我也只能坦诚说出我的答案:“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我绝对不会做,第一是和墨狸解除灵约,二是像我妈妈一样为了爱情甘愿做小伏低。”
  泽熙低着头,小声说:“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我无法不爱你。”
  “那就把你的爱藏在心里。我唯独不能像我母亲一样,做见不得人的情人。我母亲这样出身名门的小姐,样样洁身自好,却独独毁在男人手里,被人背后骂□□,生下的孩子被人嘲笑是私生子,是□□养的。恕我直言,这种爱,这不光是自私,还很无耻。”我忍着怒气,胸口剧烈起伏。“如果你真心爱我,要么就名正言顺娶我,要么就保持现在这样的好朋友关系。如果你想时常看到我,我们以后还可以照常见面,也会像之前一样并肩作战。如果你觉得这样看见我却无法得到我,内心很痛苦,那我也可以就此离开你的世界,不再有交集。”
  泽熙突然伸出手,捧住我的脸说:“如果,我没有婚约,你会答应吗?”
  “没有如果!你有!你一直有……而且她爱你……别折磨我,如果你爱我。就别这么做!”我鼻子一酸,想到那个西泠公主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脸上却露出一抹笑容:“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我会娶你。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我忍住快夺眶而出的眼泪,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你父皇不会同意的。”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怎么处理?”
  “我父亲让我和西泠公主联姻是考虑在他退位后,家族的利益必须得到保存。在这点上,我和父亲有很大的不同,与其借用别人的势力,为何不在有能力借用别人的同时,营造自己的帝国。一个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国度。”
  “神皇之位并非世袭,你难道……”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清澈的灰眼睛,突然闪烁出我从未见过的凛冽光芒。
  “你相信我,婚约并不是什么障碍。我再需要一个月的准备。到时候,必将你明媒正娶,你就是我的王后。”
  “如何做到?”我抬起头问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用大拇指抚掉我眼角的泪水。
  “你果然是诓我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办法。你若真有,就必须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推开他的手,不依不饶。
  泽熙思索一会儿后,决定把他的计划对我和盘托出:“神皇国所在的南境大陆,除神皇国外,唯一安定富庶的国家只有法纳而已,原本属于空灵族的巨大属地,变成十几个人类小国彼此纷争。你在矶璇岛的这些日子,你曾经骑马游荡过的琉森与巴兰发生巨变。这本是属于唐氏兄弟控制的两个国家在他们两兄弟相继去世后,因为继承人问题而引发内乱。”
  “那对兄弟已经都死了?年纪还小……”我惊讶不已。
  琉森有特别漂亮的常绿树林。森林中心有很多空灵族留下的树种,是个极其美丽的地方。
  “是被他们迫不及待的继承人下毒毒杀的。没办法,两家人都嗑药嗑坏了脑袋,脑子不正常了。”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竟然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琉森国的王子杀了老爹,难以想象那个腼腆的小伙子竟然干了这样的事情。“简直疯了……可是直系继承人就算因为弑君失去继承资格,还有众多旁系啊。”
  “唐氏兄弟的旁系除了在迦岚做国王的表弟,已经没有后人了,这一族十多年里陆陆续续相继离世。而迦岚国不允许君主兼任别国王位,我们南境实行的是雅塔继承法,一君一国。不像你们北陆,比如诺博,通过布香继承法,获得北陆三分之二的土地。”
  这是南北两个大洲很大的不同点。
  北陆使用布香继承法,允许一个君主统治多个国家,允许通过婚姻获得君主继承权,并且只有男性有继承权。造成了北陆这么大土地只有寥寥几个大国却能相互牵制,相对稳定的状态。
  南境的雅塔继承法只允许君主统治一个国家,一旦继承了某国君权,就必须放弃其余国家的继承权,故而雅塔继承法承认女性继承权,不会发生因为生了女儿就得让远方堂兄弟来家里做主的荒唐事情。
  “而我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泽熙悠悠地说道。
  “等待这个时刻?你的意思是……通过雅塔继承法的无直系与旁系三代内继承人,由神皇决定继任君主人选这一条来获得琉森和巴兰的……国土?”
  “原本父亲是希望我通过与西泠联姻,获得王位继承权。可如今这不再是唯一的途径。一旦有了自己的国家,培养了自己的军队,以此为根基,我的家族何须再靠联姻融入别的家族获得权力。”
  “我其实来你这里之前已经与西泠的退婚了。现在我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着,并轻柔地擦去我的眼泪。
  “再等我一下。我一定明媒正娶。”
  我脑袋嗡的一下炸了,什么情况?等等,我得捋一下:他突然来是因为自说自话退婚了,来我这里避风头了?
  舅舅跟我说过神皇的胃口非常大,他要在20年内将目光所及的国家都纳入宗教版图。
  可是如果只是名义上纳入神皇国,实际上是自己家族拥有了统治权呢?
  神皇的候选人一直是有势力的贵族家族的旁系,毕竟成为神职人员,必须是饱学之士,而且会受到很多约束,不是人人都能忍耐神职的诸多戒律。一句话念书好,肯吃苦,能克制。一般只有那些掌握不了实权的旁系,为了出头才会去担任神职。
  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和他的家族,真是让我非常害怕。
  “罂芷,你在担心什么?我们的缘分早就注定了啊。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的时候是12年前。”
  他看到我停止掉眼泪,一边摸我的脑袋,一边说:“你小时候唯一一次登岛,我们那时就认识了。那时我就说要娶你这个小娃娃了呀?你不记得了吗?你掉下瀑布的时候,我跟着一起跳下去捞你。然后你舅舅说该怎么感谢我,我就说了:‘将来嫁给我就行啦’。你不记得了?大人都觉得是玩笑话。可我知道不是。”
  “12年前?那就是我8岁的时候。那年我也来岛上玩过。这么说来,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我有些吃惊,为何我完全不记得见过谁……那个夏天的记忆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那时我13岁。父亲还不是神皇,只是众多有希望成为神皇的候选人之一。那年夏天我们来岛上度假,你们一家也在岛上度假。我第一次遇见了你。”
  “我们真的见过?”我捂着脸颊,寻思自己的记忆,到底是哪里卡壳了?难道失忆了?完全不记得我8岁那年见过他……那年夏天的记忆完全一片模糊。来岛上玩过这件事我记得,可是发生过什么,遇见了谁,我都不记得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就知道我闯过一次祸,我妈不让我靠近瀑布。可是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一点记忆都没有?”
  “因为你还是小孩子啊,从60米高空摔下去,两个人都没摔死,也没淹死,算是奇迹。可是你高烧昏迷了。也许经历太可怕……你选择遗忘……”
  我想起那个时常困扰我的梦,本该掉入一片火海,掉下去的时候却是一片冰冷的水里。“难怪我经常梦到……掉进水里!”
  “被理智选择遗忘的恐怖记忆从梦里释放出来,这很正常。”泽熙捏着我的脸颊说:“好了,我都救了你两次命了。所以,你必须嫁给我来还债。”
  “可是……”我还是有顾虑啊……
  泽熙突然放开我,按照神皇国的习俗,单膝跪地,从礼服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举到我面前:“罂芷,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真的求婚了,我现在蠢到只会捂着嘴哭。
  我还需要顾虑什么,我也不能失去他。虽然我会担心未来的生活动荡不安,可是只要我爱他,一切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只要我爱他。
  我爱他。
  “我愿意!”我马上伸出手,看着他为我戴上戒指,很简单的一枚戒指,就是上面的钻石太巨大,重到戴在手指上会歪到一边。
  “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来自夜民的‘37号珍宝’矿坑的钻石。罂芷,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你。”他说:“等我受命之后,就会按照你们国的礼数,过来提亲,黄金万两,聘礼二十车,驱六驾马车,三十六个内庭贵嫔迎接,来把你娶走。”
  “你知道我不爱这些,我如今的身份,照道理必须有四位侍女随侍。可是我一个都不要。我只要你,人多就拥挤了。只要你一个,就足够了。”
  泽熙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柔声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我其实多么羡慕你。我若是能像你一样,做个自由人,就好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神皇长子的身份该有多少人眼红,但正是这个身份,也给了他诸多的不快乐。
  “罂芷,我只害怕一件事。”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
  躺在泽熙怀里感觉真是美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再重要。真希望时间就此凝固,整个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个。我简直有点浑浑噩噩了:“害怕什么?”
  “害怕你这个自由人,若是嫁给了我,也就变得不那么自由了。你最是恣意洒脱,会不会因此恨我?”
  “不会,和你在一起,也是我的心愿。”我抬起头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也最是能吃苦的。混在男人堆里行军打仗都不怕。”
  他皱皱眉说:“傻瓜,我怎么会让你受这种苦。”他摸着我的头发,仿佛我平时抚摸墨狸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般。他身上散发着龙涎香与乳香麝香的气息,与森梢的香味截然不同。
  我这辈子除了父亲,舅舅,曾经最信赖的男人就是森梢。
  但如今,我的脑中心中只有泽熙一人。
  一旦对一个人有了感情,他所说的话语便仿佛有了魔力。在我耳边说的甜言蜜语,在我听来都如同神的旨意。只要是他想要的,便是上天入地,我也要办到令他开心。
  我们从舞会溜出来很长时间了。需要两小时才能盛开的帕玛花已经绽放在月光下反射出莹莹白光,仿佛一朵水中摇曳的明月,所有其余的睡莲都黯然失色。
  舅舅派弗农来寻我们。舞会的主人和贵宾双双失踪的确不妥当。
  墨狸跟在弗农后面。通常我们俩会心灵相通,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各自保存隐私。比如墨狸去找猫姑娘约会,或者我和泽熙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屏蔽我们的联系,就像蒙住了彼此的眼睛,捂住了彼此的耳朵。
  墨狸走到我身边,蹭了蹭我的裙子。我低头说:“知道了,我们马上回到舞会上。”
  墨狸喵了一声,瞟了我一眼:“大家都在说其实神皇的长子是来寻你而不是你舅舅。”
  我笑着说:“找我也对啊,我们毕竟在一个家里生活了近三年了。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
  泽熙听到我说兄妹,突然从身后揽住我,“兄妹?谁说我们是兄妹?”
  说错话了,我还没习惯新身份。
  他皱了皱眉,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把把我抱进怀里,他漂亮的灰蓝色眸子燃烧着明亮的光芒。靠得如此近,他身上散发的龙涎香乳香麝香的混合香味让我脑袋发昏。柔软的嘴唇如愿以偿地吻上了我的嘴唇。他熟练地轻轻咬住我的下唇,舌尖灵巧地挑开我的牙齿,顺利地缠住我的舌头。
  从没被这么吻过的我脑袋轰地一声停止工作,天旋地转,任由他紧紧抱住亲吻。
  墨狸一副没眼看的神情,跳上莲池阶梯,伸爪子玩弄莲池里的小鱼。
  弗农则转身背对着我们,装作看猫玩挺有意思的样子。
  十天以前,我还在想也许就这样孤身一人度过人生。可是现在,我的人生似乎又闪现一丝光芒。我长久以来不敢承认的情感得到了答案。只要能让我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我爱这个男人。
  海珀族的女子就是这么一根筋,一旦交付真心便很难更改。我的母亲当初拒绝一切婚约,宁愿退出上流社会社交圈,做个未婚妈妈,背负骂名,只做我父亲的情人,也是这份痴心。
  等我们回到舞会。舞会差不多已经进入尾声。我们两手牵手悄悄溜进会场。
  泽熙果然老江湖,泰然自若。倒是我满脸通红,看见舅舅走过来,怕被看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舅舅走到我们面前,对泽熙说:“公爵,借一步说话。”
  泽熙转身对我说:“我去去就来。”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手。
  舅舅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我读出这微笑背后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的隐情,现在无法言说。
  我的两个哥哥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一人搂着两个姑娘,摇摇晃晃地回房间了。
  母亲在我身边低声说:“看来什么都无法阻止宿命的安排。该来的还是会来。”
  “什么安排?”我转身问母亲。
  她无奈的看着我手上的鸽子蛋,说:“宣布舞会结束吧。今天大家都累了。”
  我有些纳闷地看着母亲,思考她话的含义。不过今晚我的大脑已经决定罢工。我望向在不远处和舅舅悄声说话的泽熙,挑了挑眉毛。
  他一边和舅舅说话,一边颔首望了我一眼。
  然后我匆匆宣布舞会结束,祝大家晚安好梦。送母亲回寝殿,她在关门前轻吻了我的额头:“我知道多说无用,但是你要清楚,一切所得必要付出代价。我的代价你已经看到了。决定在你。”
  “妈妈,我知道。不要为我担心。”我亲亲她的脸颊说道。
  回到房间,靠着门深呼吸了几次。缓了口气,才重新起来,摘掉头上的发簪,放下头发,脱掉舞裙,走进浴室,侍女们已经准备好热水。我让侍女退下,想一个人理一理思绪。
  水蒸气让人放松。我慢慢回忆在神皇家里,泽熙是那么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接近我,一点一滴地介入我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他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吃饭时候被泽熙灌下的不少酒,我酒量一向很好,但现在酒精在热水的蒸腾下面,突然让人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双大手从水里撩起来。是泽熙。他已经换了一件睡袍,身上还是那股龙涎香的味道。
  “洗澡都能洗睡着?”他抓起旁边一条大毛巾把我裹住。“水冷了要感冒的。”
  泽熙什么时候进我房间的?我脑袋昏昏沉沉,任由他把我抱到浴室里放浴巾的高脚凳上,轻柔地擦拭我头发上身上的水,直到他开始不安分地轻吻我的脖子肩膀,我才反应过来泽熙的诉求。
  “别在这里。”我在他耳边说。
  他没有多说话,把我抱起来,走进卧室,放到床上,终于开口:“罂芷,我爱你。”
  他顺手摘掉我的耳夹,我立刻捂住耳朵,不想让他看到伤口。
  他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怕什么,连伤口清创都是我做的。我爱你,你的全部,你的美丽和你的伤疤,我都爱……”
  甜言蜜语是毒药,可是我把毒药一饮而尽。
  等我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支着脸颊,侧躺着看我。
  “睡醒了?”他笑眯眯的脸,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又暧昧。
  “早上好啊……”我拉起被单蒙住半张脸。
  “不早了,仆人早就请示过早饭了。来汇报的事情我也听完了,怎么岛上这点鸡毛蒜皮小事都来麻烦你?我都打发了。等你睡够,不许打扰。”
  什么!他们都知道你在我这儿过夜了!完了!完了!岛上明年的谈资都足够了。有没有洞啊,让我钻下去躲一会儿啊……
  “害羞什么!我已经正式求婚了,你也答应了。”
  我:……
  该怎么解释呢?我们海珀族是没有那么严格,但是穆隆的民风并不像你们夏卡这么热情奔放。穆隆有身份的未婚女性与男人过夜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早晚都是我的,你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了。”他举起我戴着戒指的手说:“不允许摘下来。除非我死了!”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什么生生死死!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摘下来!”
  “要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也许更好。”泽熙住在我的寒绛阙的第六天下午,躺在糖枫树下,脑袋枕着我的腿,舒舒服服地赖着我。
  “如果我不是神皇的长子,就可以永远赖在这里看你弹琴唱歌跳舞,逗猫看书发呆晒太阳,或者一起骑马,或者一起散步。我一旦不是这个身份,就不会再有人来巴结我,利用我。而你,会靠我更近。我知道,唯有你,会在人群散了的时候,对我伸出手。”
  我扬起眉毛,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准我也会瞧不起你呢?大老爷们儿吃软饭。”
  他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不会。现在的你是难得的富贵闲人,既有一点权势,但又不是那么有权势。这是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一切都处在稳定的状态中。我想你明白我意思。”
  我叹了口气,合着我就是好欺负是不是?虽然他一点没有说错。
  “你知道吗?你现在过得是最奢侈的生活。奢侈不是天天享受山珍海味,不是挥金如土,不是供养一群的门客扩充门面,更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发动一场战争。而是像你这样,花时间什么都不做。而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羡慕我?用半条命换来的奢侈?”
  “是为你高兴。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好。”
  “你不在了?”这家伙是不是想法太悲观啊……
  “你不在的这种事,我也不会允许发生的!”我对他说:“绝对不允许!”
  他笑了笑,伸出手。“罂芷,过来。”
  我低下头,任他轻抚我的脸颊。
  他问道:“要不要去看瀑布?”
  一路上蓝楹花雨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头上。林间传来一两声鸟叫。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感受时间的流逝。
  泽熙在我这里感受他得不到的奢侈。他正常的日程紧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可是他依旧千方百计在我这里浪费他的时间。
  “我明天要回去了,你等我几日好吗?”他和我十指紧扣,慢慢说:“我来了一周,实际上那边已经堆积了一大堆事情。下周神皇诏命就下来。我来之前已经辞掉神皇军队的职务,简单交接了一下。诏命下来,就要去琉森上任了。琉森和巴兰本来就是一个国家。因为当时两个儿子争执不休,老国王才分成2个小公国让2个儿子不要吵。如今再次合并成一国,我要亲自管理一段时间才放心交给下面。”
  “嗯,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低着头,听他说。
  他举起我的吻着,接着说:“差不多过一个月后,要举行加冕,到时候你得在琉森一起住几天。你不是以前笑琉森的树林像仙境,但是宫殿像灾难吗?我早就着手安排整修琉森的宫殿。”
  “我也一起?”
  “你是王后啊。我回去后就会正式下聘礼。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但是怕你不同意。”
  泽熙也会有怕的时候?呵呵!
  “那要我做什么呢?”我抬头问他?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温柔,轻轻说:“你什么都不用做。想着我,等着我。我很快就来接你。”
  呵呵,我现在就要开始游手好闲的富太太生活了吗?这明显不是我的风格啊。
  “那我们还回嘉德吗?”我可是刚买好房子啊,7万嘉德金币呢!装修又花了7万金币,一部分家具刚从穆隆定做好,运到嘉德。我暗自心疼,还一天都没住过,又要转手卖了吗?不卖的话,也得找靠谱的人去照看房子,不然一直空关岂不是变成废楼鬼屋,好麻烦……
  “只是开始一段时间,以后有部分时间还是在嘉德。琉森只是我们的一个开始。别担心你的豪宅,你有的是时间享受。”他似乎看出我的担心,立刻打消我的顾虑。
  我们走着走着,耳边水声越来越响。快到观景台了。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我舅舅那天下午究竟跟你说来什么呀?看你们都一脸严肃。”
  他神秘地笑了笑说:“他警告我,敢让你哭的话,就干掉我!”
  哈哈,的确像舅舅的风格。
  “泽熙……”我刚想开口说,他却突然低头吻我。不,是咬我。嘴唇被咬了一下。
  “叫我什么?”
  呃……
  “泽……熙?”
  他再次低头咬我。
  “亲爱的?老公?”没想到从我嘴里竟然也能吐出这种肉麻的词语。我觉得胳膊上汗毛倒竖。
  可是泽熙却十分受用,轻轻的吻了我,说:“这还差不多。”
  瀑布隆隆的声响几乎盖过他的话语,我们于是默默在观景台看了一会儿。
  观景台延生到瀑布有一段C型崖体。我们在这端,瀑布在另一端。
  过去这儿没有围栏,可以直接沿着山体平缓的坡道走到对面瀑布附近,观景平台和围栏是妈妈接手小岛以后着手修建的:不准任何人随便靠近瀑布。看来我小时候和泽熙双双掉下去的事情一定闹得很厉害,所以之后都不带我再来岛上玩了。
  泽熙说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是带他来岛上谈一件很重要事情的,为了避人耳目借口带他来钓鱼。岛上的确有一种特别鲜美的鲑鱼。具体谈什么,他那时还小,不得而知。本来以为会没什么意思,没想到会遇到我。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小娃娃特别可爱。
  “我小时候可爱吗?”我怎么就记得小时候闯祸被我妈揍啊?她说我一点都不乖巧听话,是让往东偏要去西的死丫头。
  “怎么说呢,第一次看见你,好像是你之前揍了你的小哥哥,你妈为了避免和王后吵架,才带你来的。然后你扎着两个小辫子,一脸气呼呼地不肯认错。”他笑着回忆道:“你又委屈又倔强的样子,真是挺可爱的。独自站在走廊,看着你妈妈的背影,狠狠跺脚哭着喊:‘我没有错!爸爸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他明明是罂芷的爸爸!’眼睛红彤彤的像个兔子。”
  可爱个鬼!我一听他这么形容就知道形象多灾难了。
  原来是有教养的公子哥儿没见过我这样蛮狠的小丫头才觉得我稀罕……大概日后他也没见过濒临死亡的我被森梢抱出来时狼狈又凄惨的样子,才会觉得特别心疼。
  这缘分,只能无语问苍天……
  临别前最后一个晚上,又一次梦见那个站在悬崖上的姑娘。她悲伤又释然的泪眼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她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了……”纵身跳入万丈悬崖下的地狱业火。
  接着,我和她融为一体一般,一同坠落,坠落的过程中,我望着漫天繁星,终于落入深潭之中。
  那里有凶猛异常的怪物在等我。
  一片漆黑的深潭中,我几近窒息,水呛到肺里,无法呼吸……
  我在濒死状态中听见怪物说:“我等你好久了……你终于来了!暮夕……”
  暮夕!
  泽熙摇晃着我的身体,拍着我的脸:“宝贝,你别吓我……罂芷!快醒过来,罂芷!”
  我终于从梦魇中睁开眼睛,一身冷汗。
  他惊恐地抱着我:“你怎么了?梦魇了吗?”
  我哽咽着说:“我从有记忆起,一直做这个梦,可是我今天第一次梦到故事的后续。”
  泽熙摸了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他紧紧抱住我,好像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宝贝你别吓我。怎么了?”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会跌落瀑布了……”我双手依旧颤抖着,努力抱住泽熙的后背。“有东西在召唤我,和星辰之箭有关。所以我妈妈不准我靠近瀑布。她怕我再次被召唤。”
  “我就记得那天晚上,已经半夜了,我上完厕所回房的时候,忽然看见你在楼下走路。那样子有点儿怪怪的,挺茫然地,慢慢往后山去。我一半担心,一半好奇,就跟着你。结果看见你走到瀑布那儿,停了下来。我怕你出事,赶紧跑过去拉你,结果你挣开我,自己跳下去了。60多米啊!我又怕又担心,硬着头皮跳下去捞你。”
  泽熙突然脸色阴沉下来:“不准你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们海珀族作为连接人类与空灵族的桥梁,有很多超自然的力量,有很多古老的秘密,但是我不准你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异常严肃的警告我:“你只需要乖乖在家吃喝玩乐,等着我来安排好一切就行了。空灵族的秘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操这份闲心。”
  第一次被他这么严肃地训话,我的脑子已经从一团浆糊中清醒了一半。“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去做危险的事情的。”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再次紧紧抱住我,在耳边说:“宝贝,别让我工作的时候都在担心你。我不能想象失去你的日子该怎么过。你知道森梢把你借去北博战役的时候我有多担心吗?我恨不得飞去你身边代替你夺回那边破箭。”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泽熙的情话原来也会这么动人。
  “你别担心,我不会闯祸的……”这下子是我捧着他的脸蛋安慰他了。“我不能成为你的负担。我希望努力成为配得上你的妻子。”
  “什么配不配,宝贝,土匪头子的儿子和没名分的公主,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不用理会别人怎么想。自己快乐就好了。”
  他总有办法让我破涕为笑。
  我突然想明天要去神殿祷告,感谢神把他赐给我。
  我又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