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皇国
天亮守卫发现我倒在血泊中,海盗们顿时乱了方寸。这唯一的筹码眼看着要失去价值了,他们赶紧把随行的医官拖来止血疗伤。医官说:“被金属所伤的伤口必须用药及时清创,万一感染后果不堪设想,船上没有消毒药物,恳求去最近的林沓岛就医。”但是他们不同意靠岸医治,林沓岛属于敖若领土,说什么也不能让我死在敖若的领土上。
并且他们开始担心,我受伤了,那位大人物一定会怒不可遏,更不敢回东月洲。
“她自己命不好,嫁了个懦夫!若是真死了,就丢进海里。”我似乎在迷蒙中听到为首的海盗咆哮道:“如果那大人物不计较,还愿意出赎金,就放她走!不愿意就等死吧!”
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身在海对岸的神皇国的病床上。
舅舅得看到墨狸送来我血肉模糊的耳垂后果然心急如焚,他不再与我父亲商量,连夜骑马飞奔至夏港,再坐快艇至神皇国,又花了一天时间飞驰到神皇国首都嘉德,恳求神皇营救。
神皇国虽未与敖若交好,但也没有公开对立,在这个情况下,他并不能动用官方手段出面营救。好在现今在位的神皇曾经欠过舅舅一个非常大的人情,他最后说:“这样吧。我虽不方便出门,但毕竟是你亲外甥女,何况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有灵约在身的海珀族。虽人类不懂她的重要性,但对我们教廷来说,她是神迹的重要见证。森梢大人愿意亲自去办。”
舅舅对神皇说:“只要陛下愿意借我战舰,即使陛下的人不出面,我自己也会把我的外甥女救出来。”
神皇莞尔一笑:“侯爵这是见外了。森梢大人是神使顾问,他出手一定会把事情办妥的。侯爵不用担心。”
舅舅一听是神使顾问亲自出马,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事情很快安排妥当,神使顾问做事果断周全。他趁夜色奇袭了海盗,将奄奄一息的我带回神皇国。据说“夏日晨星号”被击沉,价值连城的巨额陪嫁就此沉入海底。
穆隆官方宣布公主已经被解救。公主虽受轻伤但是没有生命危险。穆隆与诺博的婚事也进入退婚程序,并强调此事并不会影响两国睦邻友好关系。
母亲离开穆隆,前往神皇国照顾我。墨狸一直守在我旁边,在神皇国,他可以大摇大摆地伴在我身边,无人敢管。由于没能及时消毒,我依旧低烧不退,几天后,我的低烧转变为高烧,开始昏迷不醒,出现间歇性抽搐症状。
墨狸也开始感受到我的生命正在慢慢耗尽。他安静的睡在我旁边的枕头上准备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没有灵兽能离开灵主独活,而灵主却能在灵兽意外死后独活。这个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无情。
在昏迷期间,我又梦见她了。
她依旧站在那个悬崖上,悬崖下是一片地狱火海,无处怨灵伸出手臂想要摆脱这业火焚烧却徒然无果。她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对着我身后的人,缓缓说出两个字:“再见!”然后张开双臂,纵身跃下悬崖。
就在她在跃下的瞬间,我的视角突然变成了她,也从悬崖上跌落下来。
我爆发出尖利的叫声,而我所面对的并不是她所面对的地狱业火焚烧,却是深不见底一片漆黑的暗沉水潭。跌落的过程中我试图抓住任何可以阻止我下坠的岩石树枝,但是什么都抓不住。我重重地落在冰冷刺骨的水潭里,那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我。
瞬间一片黑暗寂静。
过去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惊醒,浑身冷汗,便再也睡不着了。可是昏迷中我无法醒来,总是迷迷糊糊地循环往复这个不断跌落的过程。以为要被业火焚烧,却有跌进冰冷刺骨的水中。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伺机吞噬我。
在这无休止的噩梦循环中,终于有一次,我梦见挣扎着浮出水面泅泳,那一瞬间,我看见漫天繁星闪耀……
接着,我就醒来了,看见妈妈哭肿的眼睛。她嗓子哑着,对我说:“感谢神啊,我的宝贝,你终于醒了。”
我想说话,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伸手摸了我的额头温度,对我说:“不要动,你刚脱离危险。现在烧暂时退了。我重新帮你清创上药。”他有一双明亮的灰蓝色眼睛,声音也很温柔,他用大拇指轻轻我从眉心向额头方向抚摸,仿佛有魔力一般,我又沉沉睡去。
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就是神皇的长子泽熙。泽熙的老师是神皇国最出色的医生,可是他几周前代表神皇国领队去南境的战乱饥荒国家做慈善免费治病去了。泽熙立刻站出来说他知道医治伤口感染的办法。他虽然已经放弃了做医生的理想,但也是学完了医科再转投神皇所期望的军队职务。
我的伤口需要重新清创,刮除脓痂,用大量药水清洗。他按照老师的配方制取口服药物,按时按刻灌药,伤口不能敷药,必须保持侧躺,等待自行愈合。
妈妈告诉我,昏迷期间他每天都来好几次,监督护士,检查伤口。如果做医生一定会是非常优秀的医生。
有一次,妈妈叹气道:“谁说投生在王室就能事事顺心。你被迫嫁给瘸子不说,还差点丢了小命。那瘸子还心思险恶,偷走了海珀族的圣物迟迟不归还。泽熙这孩子稳重又明朗,但是看得出,他是为了父亲才去军队的,他的志向是治病救人而不是打仗杀人,在做医生的时候,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这孩子也和你一样,为了家族做出巨大牺牲。”
1个月后我终于康复了,泽熙的老师也已经返回国内。他看完我的伤口愈合情况后说幸亏泽熙的及时救治,命是捡回来了,但是也许会留下后遗症,寿命也有可能大大缩短,大约意思是海珀族又有一支血脉在我这里要断了。舅舅的两个儿子都没有缔结灵约,也不知道以后要再过多年才能出现一个我这样的。
在我养伤期间,除了母亲和神皇皇后的照顾,以及森梢的关照,最重要的伙伴就是神皇的小女儿泽绮,她几乎每天都在我这里玩上半天。
泽熙也会在固定时刻出现,一个人默默得把药准备好,看着我喝完,不准任何人插手。说来也怪,这个人总是默默地守在那里,看书或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大搭理我们,淡淡地望着我和泽绮嘻嘻哈哈玩在一起。等我身体恢复了,只要有空,泽绮和我的饭后散步他也几乎不落下,却也是不太会主动讲话。总是问一句再答一句。
我非常想感谢他,可是每次面对他的目光,又会觉得特别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谢谢你,说不出别的话,也是要被自己蠢哭。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只是看见他就突然不能言善辩了。
泽绮对我说,大哥太受欢迎了,跟我这个病人在一起没有闲杂人等人打扰,可以享受清静。只怪我从小生活在族人身边,看惯了漂亮脸蛋。听她这么说,这才第一次留意看了一眼泽熙,果然眉目如画、清朗俊秀。
海珀族基本继承了空灵族的相貌,都是细长个子,造成我的衡量人的标准是:比我高的,和比我矮的。泽熙比我高半个头,的确非常出众。
大病初愈后,我不愿意再回到穆隆,母亲却要回国,我们在港口依依惜别我。父亲也许是出于愧疚,不但同意我去历史久远的嘉德大学学习,还真赏赐了领地:穆隆第一大岛矶璇岛,与神皇国的最大港口雪雁港隔海相望,四季温暖,没有严冬。母亲如今就住在那里帮我管理着。我的事直接造成了父母决裂。
海珀族的容颜往往会造成诸多人生悲剧。这种宿命的力量似乎印证了母亲的睡前故事所说的:人是神最后所造之物,此后再美丽,再神奇的种族都不是神所想要的。
和泽绮一起在神皇国的最高学府读书是我最快乐的几年。穆隆的女性是不能去学校读书的。我在家接受的教育,母亲给我请了各种家庭教师,每天从早到晚轮番轰炸,比在学校学习的哥哥们辛苦多了。我只要逮住机会就溜出书房去找马夫、厨娘、花匠们的小孩上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直到被母亲揪着辫子逮回家继续学习。
自从闹了这么一出,都知道我可能命不久矣,又是穆隆国王亲自手书请神皇妥为照顾,人家总不太好十分严格管束我,于是我大致上是和神皇的女儿在学校里混吃等死。
作为之前没有进过学校读书的外国人,我先参加了入学考试,没想到程度已经可以毕业了,只需要参加最后毕业论文环节。我顿时明白我妈的严格教育可以载入史册了。
泽绮告诉我学校会欺负新生,说会罩着我。进了学校后我才发现,她其实才是被欺负的对象。身为现任神皇唯一的女儿,本就受人瞩目,父亲作为被选举出来统治神皇国的外国人(神皇家姓古蒂雷斯,家族来自北陆洲的夏卡公国。),本国权贵自然有诸多怨言。这些权贵的子女自然受到父母思想言语的影响,不时表现在日常对泽绮的排挤上。也许是因为她16岁还只有我咯吱窝这么高,也许因为她不像哥哥们那么优秀,所以她经常成为冷嘲热讽的对象。嘲笑她圆鼓鼓的五短身材,说话还有口音,社交课因为害羞常跳错舞步。我上了一个礼拜学就发现不对,有一次我还看见她躲在读书馆没人去的典籍部那里偷偷抹眼泪。
“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说?”我坐到她旁边问。
“这种事情,不值得让他们来烦心。”
“那你和你哥泽熙、泽文说啊。让他们来收拾这帮蠢货。不是说有事找他们的学弟吗?”
“那些人哪是来照顾我的呀,唉……都说了没必要。我就是没有那么出色。何必让哥哥白担心。”她哭得哽咽了:“我知道,我们家不受欢迎。小时候那会儿爸爸还在选举,说是有人要绑架暗杀。我总是半夜被妈妈抱着东躲西藏,持续了一年多,直到爸爸选上了神皇。”
听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她也是不想给家人添麻烦。我叹了口气说:“我转来你的班级吧。我也没在学校待过索性多读几年。咱们做个伴。”
泽绮哭着扑到我怀里。我心里暗暗想,我要有这么一个亲妹,谁敢欺负她,脑袋都给你拧下来!自那天起就把保护泽绮成为我人生的一个重要使命。
这天之后,森梢某日留在神皇家吃晚饭。我就鼓起勇气走上去问他:“森梢大人是嘉德大学的名誉校长吧?和您商量一件事情。”我笑着说出我的想法,胡诌了一通理由:第一次上学紧张啦,和妹妹在一起比较容易适应环境啦,一起结伴回家也比较安全啦。其实放学后大家都有专职的侍卫接各自家少爷小姐回家,哪有什么不安全。不过是多摆一点理由更有说服力。毕竟我相当于降级2年。
森梢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等我呼啦啦说来一大串理由之后说:“你确定要和泽绮一起读书?这样你得晚两年毕业,到时候你都20多岁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我又没有结婚压力了,再说我们海珀族40岁的时候看起来也像20岁。不怕耽误。”话虽这么说,我其实挺心虚的,我们所有人都挺怕他的。有句话这么说来着:不怒自威。就是形容他。
他淡淡一笑,说:“这倒也是。你等几天,我马上就让人去办。”
他说的马上果然很快。第二天午后我就转去泽绮班级了。
四处打听了一下,其实主要原因不外乎女孩子争风吃醋。泽绮的男神也是班级里另一个叫潞安的女孩的男神。这个女孩是年级一霸,父母是神皇国特别有权势的贵族,还有个叔父任枢密院司铎,我曾经在神皇家的聚会上看见过穿着红袍的那个叔父。他原本是神皇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却被外国人夺得宝座,一定也心怀不满。
反正我有外交豁免权。所以接下来的一周里,这位姑娘的两个跟班,一个在女厕所滑到撞碎镜子脑袋缝7针,一个在教学楼踩空3级台阶脚踝骨折。大家都窃窃私语有人动手收拾潞安了,学校把所有人相关人员都找去问话,但是谁都没有证据说明这是谁做的。
潞安暂时失去了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帮手。有时候不得不说身高压制还挺有用的,因为我高,一直都穿男校服。每次她冷嘲热讽泽绮矮冬瓜、小短腿的时候,我只要往泽绮身边一站,胳膊勾住泽绮,挑一挑眉毛,她便脸一黑,不再说下去。
泽绮简直崇拜地看着我,“姐姐你怎么做到的?”
“她已经看到两个打手的下场了,再不收敛一点,下一个就是她了。”我淡淡地说。
不过所谓贼心不死,不知悔改,她还是会暗中欺负泽绮。一次演讲课上,她偷偷换掉了泽绮准备的稿子,使她在全年级,特别是她的男神面前出丑。泽绮涨红着脸,还没走下场眼泪就噗噗往外流。
我好不容易忍下冲上去揍潞安的冲动。没有确实证据指正就是她偷走了演讲稿,现在揍了反而坏事。我握住泽绮的手安慰她。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死丫头,你等着。
马术课,我们杠上了。神皇国贵族阶级相当流行马球的比赛,每个人都要学习。马球打得好甚至可以成为事业成功的跳板。上一任神皇的财政大臣,曾经就是陪他打马球的随从。
泽绮并不擅长运动,吃倒是很在行。所以他们总是嘲笑她半天摸不到球。
换我上场的时候,他们都暗自发笑。还真以为我是不会玩马球的外国乡下人?开玩笑,马球都是我们穆隆发明的。我从对方手里截过球,一记长传直接打向潞安,她没想到我能抢到球,更没想到球速这么快,下意识别开脸蛋,球重重地击中她肩膀。我可是下了死手,她咚的一下应声落地,哀嚎着,胳膊脱臼了。非但没接到球,还掉落马匹。平时被她看不起的同学,这回在马场一起哈哈大笑。马球教练赶紧扶着她去学校医院。我对泽绮挑挑眉说:“看她以后还敢!”
泽绮漂亮的灰蓝色眼睛简直要冒出星星了。“姐姐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小时候也是被人欺负过的。”我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穆隆讲求尊卑名份嫡庶有别。我一直不是那个处于有利地位的人,所以学会了很多技能。
20岁,我个子又窜高了半个头,几乎与印象中神皇的长子泽熙一样高了,他比我大5岁,毕业多年,在神皇军队任职,最近一阶段总是见不到他。他是毕业典礼上致辞的学生代表,一代风云人物。和他不一样,我是老师们不罚就皮痒的学生。
我这个20岁的大龄女子也不再有人提亲,穆隆国内听说我这几年还在外国进了男女混校,更没有人愿意提亲了。其实这样挺好,我如今已经有爵位,有领地,有收入,一位穆隆女性本来指望依靠婚姻得到解决的生存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
有时泽绮还会羡慕我,她说要是自己能这样,也不愿意结婚,自由自在多好。我轻抚受过伤的没有耳垂的左耳,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如果找到一个爱你的对你好的丈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我还有墨狸陪我,可是你要是像我这样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会陪在你身边啊……
学校里弓剑骑射、自由搏击这几门选修课学得最认真。因为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把瘸子偷走的海珀族圣器拿回来。古典文学、哲学史论基本就是睡觉课。已经通过了毕业考试的我基本就是泽绮的高级陪读。
有时候我和泽绮会逃课去嘉德市场玩。她喜欢一切容易长胖的食品。我就陪着她一起吃。我们常去的奥尼伊利(梦神)咖啡馆。经常能遇到一位有趣的嘉德市民,差不多五十多岁的大叔。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吃惊地看着我们穿着名校制服,特别我还是男装,在上课时间跑到外面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草莓冰激凌和奶油泡芙。
泽绮一边吃一边说:“姐姐完全不会胖。好可恨。”
“你肯一早起来跟你哥和我一起跑步,保证你也不会胖。”
坐在对面的大叔对我们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说:“趁年轻多吃点也是对的。年纪大了想吃也吃不动。”
我对他回报了一个微笑。
本来这件事情并不值一提,只是最后那个大叔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小姑娘你的耳朵怎么回事?”
泽绮嘴里塞满了泡芙,想说话却说不清楚。
我一向讨厌别人问耳朵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很有涵养地回答:“受过伤。”
我轻抚了一下耳朵上掩盖伤口的珍珠耳夹,不再多言。
“我很抱歉听到像小姐这样的美人儿却受到这样的伤害。”他双手合十似乎对此很忧伤。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小女孩了。”
他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我催促泽绮快点吃。“我们还要去找桥上的画家画画呢,一会儿光线不好了。”
泽绮听闻直接抱着冰激凌和书包向大桥前进。
我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座位,那位大叔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之后,我们也经常能遇见这位悠闲看报喝咖啡的大叔。他看似高冷却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所谓人不可貌相大约说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