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命运
不过我的画风一向是这样:趁着两位家庭教师交班的休息间隙,本该去放外语课本,换舞蹈鞋的我,顺着外墙装饰线脚,爬落水管下楼。厨娘的女儿和园丁的儿子在楼下接应。马夫的儿子准备好马等在城堡外面。我们一溜烟跑去朗日堡外面的小树林。小树林里有舅舅给搭的树屋,我们兄妹也会在书屋里里看书、午睡、吃东西或者趴地上打弹子。
我那时身高近1米72,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跑得快,爬得高。羡慕两个可以去学校上学的表哥之余,也会用这种出逃的方式去路口接他们放学。然后一起骑马回来。
两位表哥非常爱我。他们是照亮我人生的最初的光。
当然更多时候我是被我妈揪着耳朵抓回来继续学习。
我妈像培养一名君主一样培养我这个女儿。而当时我觉得在所有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件中,最不可能发生的就是成为一名君主。
说到君主,我父亲作为穆隆君主一向有之前的君主不敢想象的大胆举措,其中之一就是启用我入鸿胪寺作外事官。我这张混血脸蛋,正好符合了我的父亲要营造的“一个更加愿意与世界接轨”的穆隆新形象。我从15岁开始成为代表国家形象的外交发言人,直到18岁。原本我觉得我可以一直这样为父亲工作下去,更有机会走出朗日,走出看似宏伟壮观的穆隆王宫,离开对我而言危机四伏的宫廷生活,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然而是我一厢情愿了。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期间过于惹人注目,还是哪里没做好招惹了诺博的大使。大使回国述职时对诺博国王大谈特谈的穆隆公主如何知书达理又风华绝代,撺掇着诺博国王提出了和亲的要求。未来的丈夫是诺博王位的第四顺位继承人,听起来很不错?再一看:他年轻,平庸,还是先天左腿残疾的王子,其实是个不言而喻的人选。有残疾的王子与邻国国王和海珀族情人所生的私生女,这个组合谁都不吃亏。
我虽是私生女,但穆隆嫁妆丰厚,正是门有利可图的婚事。况且我是海珀族,我的母亲是北陆第一美人,诺博的大使盛赞穆隆公主美的倾国倾城,这点让在自己国家未获得美人芳心的王子很有成就感。
诺博是北方强国,多年前曾用炮火敲开了我们的门户,不是一个好惹的邻居,父亲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最终决定将我远嫁诺博国。
尽管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是我无力反抗。18岁那年的初夏,我还是从穆隆首都朗日出发,一路向北,约莫一周到达白港。然后在那里和诺博迎亲队伍会合,举行订婚仪式。原本走陆路去诺博王都栞诺的神殿完婚就算是成婚了。可是当时被诺博吞并了几十年的捷金州(原捷金国)又在闹独立运动。我们只能绕路,在蒙迪要塞乘船前往前往诺博亲王的封地北博的神殿完婚。一切顺利的话,我将在那一年中有半年冬季的地方度过我的余生。
我们在仲夏节这天登上开往蒙迪要塞的船“夏日晨星号”。仲夏节是北陆国家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而我们隆重的订婚之礼在白港当地成为街头巷尾的大事情。
这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某些人指的是海上霸主敖若那些有官方背景的海盗。这些海盗负责干官方军队不能干的龌龊事情。敖若与诺博争夺海上霸权多年,这次终于抓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我的未婚夫虽然天生有些残疾,但是诺博第四顺位继承人,身份自是十分微妙。
我只在订婚宴上见过他一面。那天我换上诺博的礼服,头上戴着诺博东部地区流行的扇形头冠“柯可申科”,墨蓝色天鹅绒上面缀满珍珠,头冠周边垂着透明轻纱。
我靠着华丽的头冠掩饰着不安,站在他面前。
他十分瘦,走路看得出天生的缺陷,他那双没有神采的棕色的眼睛让我感到痛苦。看见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浮起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突然捏住我的下巴,横看竖看,用诺博的俚语和身边的侍从开了什么玩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我曾是穆隆的外交发言人(大概是唯一一名获得鸿胪寺少卿之职的女性),除了母语,还会说流利的空灵语、神皇国的通用语、夏卡语、诺博语和琉森语。但他的话有浓重的诺博东北部口音,不是很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定不是什么好话。果不其然,他走后,翻译抱歉地说:“公主殿下,王子说了句玩笑话。不要放在心上。”
“说了什么?”我盯着翻译问,他不愿意说。我板着脸又问了一遍。“说!”
“王子说:到底是海珀族,光看这小脸蛋儿就能硬起来,就是不知道床上是不是也那么销魂!”
我气得握紧拳头,也用穆隆语骂了一堆脏话。合着谁不会骂人啊!心里却开始隐隐担忧起婚后的生活。
我们上船的第三天,海上刮起夏季台风使我们偏离原本的航道。船在风浪里颠来倒去,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被三艘海盗船包围,而我那个不争气的未婚夫竟然临阵脱逃,拖着他那天生残疾的左脚,一跛一跛地逃上一艘救生船,就这么乘乱逃走了!更可恨的是临走不忘带走我那一箱最贵重的,有我母亲给我的海珀族圣物陪嫁品的嫁妆!
未婚夫逃走了!
还带走了我最珍贵的陪嫁!
把我留给了海盗!
这就很尴尬了,原本是诺博与敖若的仇恨。有我这个穆隆人什么事吗?
海盗们似乎也很光火,由于我和那瘸子还没有正式在诺博的神殿里发誓,也没在证书上签字画押。婚约没有达成,我并不算是诺博公民。本来打算好挟持诺博的人质,突然变成了挟持穆隆的人质。
诺博不出所料果断拒绝与海盗谈条件,并且威胁若不归还王子的未婚妻,就会攻打敖若。
这种愤怒演变成一场残酷的杀戮,我带来的穆隆士兵和诺博王子丢弃的诺博士兵被拖到夹板上一批一批屠杀。尸体被丢进海里。
屠杀持续了两天,甲板被鲜血染红,再被无休无止的暴雨冲刷干净。
我的侍女一个个被拖出我的船舱,欺凌致死。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些柔弱的穆隆美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永远忘不了这三天不停传来耳边的凄厉喊叫声。
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我的灵兽墨狸,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憎恨自己的无能,那一半空灵血统仅仅给了我美貌,为何不能像空灵亲族那样拥有大能,让我手刃仇敌。
本以为第四天就轮到我的末日了,谁知道海盗头子却不准任何人接近我,把我反锁在舱室里,连他的手下都不可以接近。
我忘不了他打开门后,轻轻合上,先是用狼一般的灰眼睛默默凝视了我很久,突然伸出冰冷的手,掐住我的咽喉,食指却轻轻滑过我下颚的肌肤。
我呼吸不畅,胃里翻腾出一阵恶心。
他却笑了:“美丽的人儿总是让人怜惜。小公主,你乖乖地等待命运给你答案。这里暂时没有人会碰触你木兰花般美丽的肌肤……”
我祈求命运出现转机,许是海珀族天生的微弱媚力让海盗头子起了恻隐之心。他喉结滚了滚,却没有继续下去。把我丢回到床上,转身锁门离开,然后在船舱外安排了重兵把守。
我发誓只要我活着离开,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到能够保护身边的至亲至爱,而不是看着他们受苦受难却只能流泪哭泣。
我发誓绝不再如此懦弱无能。
海盗转而要求穆隆支付五十万穆隆金币,并且与诺博解除盟友关系。
穆隆接到赎人要求迟迟不做答复。我知道付钱自然是不在话下,我家皇商出身,非常富有,舅舅罂艾侯爵现任九门,有权有势。这点钱就算我父亲不出,他也会出。难做的在于后面一个条件:解除盟约。穆隆之前受过战乱之苦,弱小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依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与精明的商业头脑加上勤奋工作,才逐步成为北陆大洲富有的国家,但是我们始终依靠着诺博的强大军事威慑力来保障我们的海上贸易,与诺博翻脸无疑是得不偿失的事情,父亲绝对不会因为的我这个私生女与诺博断交。
于是一部分海盗们开始议论,不如直接撕票,然后让逃走的诺博胆小鬼承担后果,这样便可以顺利破坏诺博与穆隆的世代友好。
可我不成了冤大头替死鬼了吗?
爸爸,你女儿不要背这个锅啊!我年纪还小,还没享受过快意人生,如何能死而瞑目……
然而海盗头子似乎另有其他打算,他对我的母系家族特别感兴趣,问了很多关于舅舅的问题。我并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舅舅只是一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侯爵。
事发第六天。穆隆同意支付赎金,但不同意和诺博解除盟友关系。诺博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敖若的借口,已经开始联络诸国联手起兵讨伐海上霸主敖若。
穆隆挤在巨大漩涡的夹缝中。我谨慎又精明的父亲焦头烂额,一边是自己宠爱的女儿,一边是完全无法开罪的几个大国威吓相逼。
紧接着更火上浇油的事情发生了,墨狸变成海鸥外出打探的时候听到海盗头子说其实我的未来早就定好了。
东月洲有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早就定了要买走我。海盗们只是靠和穆隆谈不可能达成的条件来掩人耳目。原本就是计划好要绑架王子要挟诺博,再顺便把我卖了?
奴隶制已经结束多少年了?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要成为女奴了?我被关在舱房里急的坐立不安,这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碍于父命,只能答应。我还记得之前寄居在我家的林菀姐姐的悲剧。如今这么一闹,我估计要小命不保。
我得赶紧想应对之法。
墨狸绕了个弯儿,从透气窗口溜进我的房间。
“怎么办?多半就要被买去做女奴了。”墨狸深色凝重地对我说。“被东月洲什么大人物买回去。不过你是知道的,林菀那时一年都没活到,她当时还是明媒正娶嫁给大理寺卿的儿子。”
“而且东月州的敖若根本不信仰神教。那个地方有多可怕谁都不知道。”墨狸继续补刀。
必须想办法……
“我再仔细想想。”我坐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叹了一口气:“墨狸,原本和你缔结灵约,共享我们的灵魂,只要我活着,你就能活着,人的寿命终究比猫要长。可是现在,要是我的办法不起作用。你我两个的命,就只剩几天了。你要觉得太冤枉,那我们马上取消这个灵约,好不好?这样,你至少还可以再活一只猫的正常寿命。”
墨狸望着我,舔了舔嘴巴:“这算什么话,灵伴的关联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关系都要亲密。无论祸福荣辱都要生死与共。你知不知道共享灵魂的意义?这原本是神使们为了空灵族获得一半神造物之灵而想出的。这种关系如何能轻易了断。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必定要一起面对。我们共享属于我们的命运。”
我几乎要哭出来,最后是我的猫不放弃救我。
“这件事上,我的父亲若要出面救我,便是和强大的诺博交恶。父亲若是有这能力,就不会把我嫁给那个瘸子。何况我并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公主,也不想叫我父亲为难。我有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我们只能求娘家。必须给出他立刻想法救我的信号。”
我突然想起左耳耳垂有三颗朱砂痣。舅舅常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标志,说明我的寿命要比一般族人长三倍。
“你飞回穆隆,把信物交给舅舅。他一看到信物就会明白事情刻不容缓。我知道你还小,大部分维持着猫的外型,变作飞禽不是你的特长。可是我们一起努力一次。我们两个若是能度过这次劫难,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过自由在的生活。我们永远相伴相随形影不离,直到生命的尽头。”我说着走过去轻轻抚摸墨狸额头下巴。
墨狸舒服的抬起下巴眯起眼睛,说:“我一定会把救兵带来的!你要等着我!”
我让墨狸去窗口外面望风。自己站到镜子面前,左手捏住耳廓,露出耳垂三分之二的垂珠,右手抓起篮子里的裁布料的大剪刀,冰冷的金属碰触到滚烫的耳垂,我母亲平时常说她的女儿长得浓眉大眼,高鼻深目、四肢细长、皮包骨头,又终日像男孩子一样上房揭瓦、惹是生非,活脱脱一个猴子精。唯独这耳朵长得丰润白皙很有福气。
如今,我这唯一的福气,也缺失了。我深深吸一口气,把一块布塞进嘴里,咬紧牙关,两眼一闭,右手猛地使力,撕心裂肺的疼痛向我汹涌扑来,我几乎把布咬穿才忍住没有大喊出声。颤抖的双手勉强捡起鲜血淋漓的耳垂,放进已经备好的绣有我名字的手帕里,再将手帕塞进一个皮革袋的内缝里,然后将皮带绑在猫脖子上。
我要在疼晕过去之前交代清楚:“你偷偷溜到甲板上,现在半夜守卫们都在打瞌睡,就算看到你,也只会觉得你是船上养着捉老鼠的猫。你找准没有人的机会,赶紧化为海鸥,等到了陆地,立刻变成雨燕,要飞的更快,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飞到舅舅那里。他会有办法的。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距离清晨还有几个小时,等他们发现受伤的我,墨狸应该已经飞过蒙迪要塞,进入穆隆国土。墨狸担心地望了我一眼,无奈转身离去。
我在昏迷之前,抬眼看着一只海鸥飞过船舷,这是墨狸第一次离开我这么远,这么久……
我命令自己要挺住,我想要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我的童年里,墨狸陪伴我始终。即使宫殿里的女侍用鸡毛掸子每天拼命把猫从卧室里揍出去,墨狸依旧每天想尽办法跳上床陪我。缔结灵约的时候,我发誓与他共享人类的寿命,我不能只让他活到一个猫的寿命就离开这个世界。我突然想起7岁的时候,半梦半醒间遇到的那个男人和他送我的戒指。我担心戒指被海盗抢走,用最后的力气将戒指摘下来,塞进内衣里。
终于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