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死了,阴魂不散,这不是迷信,是有科学根据的。而且,这种事情古已有之。京剧有一出戏,叫《乌盆记》。说的是宋朝时有个绸缎商人刘世昌带着银两由京返乡,中途遇雨到开砖窑的赵大家避雨,并求留宿。赵大见财起意,用药酒毒死刘世昌主仆二人。赵大夫妇,害人后残忍地将二人尸体用刀剁碎,掺到烧砖的泥土里烧制成瓦盆,因材料特殊,烧成的盆黑黢黢的,故名曰“乌盆”。有一老人名叫张别古,去向赵大讨要其所欠的草鞋钱,赵大只给了他一个乌盆。张别古回到家中,没有想到乌盆竟会说话,原来是被害的刘世昌冤魂未散,央求老人家替他伸冤。后张别古带着乌盆告状到开封府尹包公帐下,包公审明案情,将图财害命的赵大夫妇捉拿归案,报仇伸冤。唱戏的为了好看,让死去的刘世昌以头戴黑纱的阴魂装束上场,并有大段大段的唱腔。实际上是刘世昌的冤魂托梦给张别古,由张别古为其伸冤,以乌盆为罪证。试想,刘世昌的冤魂为什么不直接找包公伸冤,而且那么多含有冤骨的乌盆,单独到张别古手里的乌盆会说话?这都说明人死后的脑电波是有一定频率的,有的人能接受,有的人不能接受。刘世昌的脑电波包公就无法接受,别人也无法接受,唯有张别古能接受。看来,脑电波的学问还是很深奥的。
我的脑电波崔晓梅完全能接受到。
崔晓梅辞掉了深圳的工作,登上北去的火车,一路颠簸,一路疲惫,这天早晨到了我家所在的城市。这里已是冬天,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刚踏上这片土地就给这个外乡人一个下马威。崔晓梅把围巾扎紧,走出了车站,几经折腾找到了我原来所在的制造火车头的工厂,以及职工们居住的生活区。崔晓梅给我妈办过汇款,知道地址,在一片破旧的楼群中找到我家。这座楼共六层,我家住在三层。走到单元门口,她见没有人就悄悄地踏上楼梯,到了三楼,同层有三个门,她无法确定是哪个门,她不敢问,怕不好回答。“你找谁?”“你跟康家是什么关系?”“你是康大妈的什么人?”“你为什么来找她?”这会露馅儿的,她不想让老人家知道儿子死了太伤心。正在她犹豫之时,听到有脚步声,她不想见到人,不愿被人盘问,不想尴尬,于是,她顺着楼梯慢慢上行。确实有人上楼了,而且是两个人,步子很沉很慢。上到二楼,一人掏钥匙开门,一人继续上楼。开了门的女人说道:“康大妈,您慢点。”对方应道:“哎,你到家了。”上到三楼,同样的掏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咣当”一声,铁制的防盗门关上了。爬上六楼的崔晓梅心跳得咚咚的,幸好没有被人发现,而且她从楼上看到康大妈进的是右手门。趁没有人,她急急忙忙地下了楼。
整整一个上午,崔晓梅都在生活区转游,想在附近找个工作,安顿下来会再设法与康妈妈接近。这座中等城市经济不算繁华,但饭馆却很多,而且档次不高价格不贵,所以生意相当火爆。崔晓梅在一连跑了几家餐馆,有的工钱高,有的工钱低,都是管住管吃。崔晓梅放心了。最后她选了康大妈住的那座楼临街的一家小饭馆,老板姓杨,是位不多言多语的小老头,外号“羊绵绵”,人还算憨厚,而且她们服务生的住处就在康大妈那座楼的后面,康大妈出来进去的都有可能碰见。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崔晓梅还不知道康路生的妈妈到底长什么样,人都认不准怎么接近,怎么尽孝。
这一天寒流来袭,气温骤降,马路边上的积雪原来有些化了的现都结成了坚冰。饭馆服务生都起得比较晚,崔晓梅起床后想到超市去买桶牙膏,便冒着呼呼的小北风穿过马路,刚到十字路口,见对面驶来一辆又宽又大的白色摩托车,鸣着喇叭呼啸着冲了过来,吓得她赶紧躲避。摩托车擦着她身边飞了过去,可是跟在她后边的一个老太婆,受惊吓身体失去了平衡,脚下是冰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再看那摩托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崔晓梅看到出事的整个过程,急忙赶过去搀扶老太婆。但见老人痛疼难忍,五官都移位了,挤插在一起像烧麦褶子。崔晓梅使出浑身的劲也没有能拉起老人。此时迎面驶来一辆出租车,她招呼司机停车并下来帮她把老人抱上车,送往医院。老太婆有七十多岁了,满头白发,满脸沧桑,身体有点微微发胖,尤其是小肚子很大,穿一件黑蓝半大棉袄,脚上是普通的棉布鞋,手里拎着个红色兜子,是卖酒的给的那种。到了医院,她索性将老太婆背到急救室。经过医生检查又拍了X光片子,确诊为大腿骨折,必须住院抢救。崔晓梅付了出租车费,给老人挂了号,又交了拍片的费用,身上的钱已不够交住院押金的了。老太婆看到姑娘为难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崔晓梅叫到跟前,说道:“是不是钱不够了?”
崔晓梅嗫嚅着:“要交住院押金,我带的钱不够。”
老太婆从兜里取出一张百元钞,递给崔晓梅:“拿去,够不?”
崔晓梅摇摇头:“还差百元。”
老太婆:“这么多钱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告诉崔晓梅住址门牌号,指着那把黄色的钥匙对她说:“桌子右手抽屉里有钱,去拿吧。”
崔晓梅有些为难:“大妈,还是让您的家人去拿吧。”
“我一个孤老婆子,没有家人。你去吧”
“我……”崔晓梅有些激动,“大妈,咱俩素昧平生的……”
“咱俩有缘。去吧,我信得过你。”老太婆把钥匙交给了崔晓梅。
崔晓梅拿着那串钥匙,觉得沉甸甸的,这是老人家对自己的信任,还有什么好说呢,救人要紧,说罢拿起钥匙撒腿就跑。待他按照老太婆说的地址门牌号找到时,她真的有些惊呆了,原来这竟然是康路生妈妈家,就是她那天找到的三楼康大妈的住处。她心情有些激动,有些忐忑,莫非受伤的就是康路生的妈妈,天底下的事情会有这么凑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拿那把黄色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用手拉铁制的防盗门,门开了。她急忙进到屋里。这是一套两室房,一间大一点的,进门后是一个大立柜,旁边是一个五屉柜,靠窗是一张双人床,这边茶几上摆着一台不大的电视机,整个房间的摆设很简陋。突然,她看到五屉柜的上方挂着一些照片相框,她一眼就看到挂在中间的康路生的照片,那一定是康路生以前的照片,更年轻,更潇洒,更英俊。她不觉热泪盈眶,像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一样:“康路生,我终于找到妈妈家啦!我会好好待她老人家,我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她擦干眼泪,拉开了右手的抽屉,果然里面有个包钱的手绢,里面有十几张百元钞。她拿了钱,关好抽屉,出来锁了防盗门,撒腿往医院跑,心里别提那个高兴劲儿了。
崔晓梅交了住院押金,办理了住院手续,和护士一起用手术车把康大妈送到病房,等待医生做手术。崔晓梅又跑回家取来脸盆、暖壶及洗漱用具。待她再返回医院时,康大妈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打了石膏做了固定,已经送回病房了。
康大妈脸上的痛楚缓解多了,眉头舒展开显得更加慈祥。她拉着崔晓梅的手激动地说:“姑娘,谢谢你啦,让你忙活了大半天,耽误你办事了”。
崔晓梅笑笑:“我一个打工妹,能有啥事。”
康大妈盯着崔晓梅上下瞅:“我看你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崔晓梅略显慌乱:“我,我就在你家楼下的小饭馆打工,出来进去可能见过面。”
“打工也很不易。”康大妈深表同情。
“说的是,现在这家……我真不想干啦。”
“嗷,”康大妈说:“你来照顾我吧,我给工钱。”
“什么钱不钱的,”崔晓梅没想得到这么个意外机会:“行,我给您当护工,我来照顾您。”
康大妈说:“我一个孤老婆子,老伴儿死了,儿子在外地,孤苦伶仃一个人,这不能动不能挪的,总得有个人照看帮忙。伤筋动骨要一百天,我看你就把打工的活辞了,搬到我家里住,你就帮大妈度过这一劫吧。”
崔晓梅连连点点头:“行,大妈。谁让咱娘俩有缘分呐,我这就去把打工辞了,咱娘俩一起度难关。”
崔晓梅立刻到小饭馆辞了工,好在刚来没有几天,老板“羊绵绵”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康大妈家里,那间小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正好她住。时近中午,崔晓梅到厨房捡现成的做好饭菜,送到医院跟康大妈一起吃。焖的米饭,炒的是西红柿炒鸡蛋,红的艳红黄是蜡黄,颜色好看味道好吃。康大妈心里甜滋滋的,她早就盼着自己能有个闺女,能有个“贴心的小棉袄”,现在有这么个懂事、喜兴的女孩陪伴着自己,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晚上,崔晓梅伺候老人家洗了脸烫了脚,康大妈说:“孩子,这一天看把你忙的,快回家歇歇吧。”
崔晓梅说:“不,俺要在这里陪着您。这头一天,伤得这么厉害,翻个身解个手都得有人伺候,俺就在这里陪着您。”
康大妈就喜欢这种快人快语的孩子,说:“好,我这就睡,你也睡,咱娘俩都睡。”
康大妈闭上眼,假装睡着了。崔晓梅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趴在康大妈的腿边也闭上了眼睛。实际上,两人谁也没有睡着,都在想心事。康大妈想这孩子真不错,那么喜兴,那么懂事,那么善良。崔晓梅心里则想的是真凑巧,我帮的正是我要找的康路生妈妈,这是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