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悔婚

  月明星稀,暗香浮动。
  邱府后院墙外。
  郁颜正跪在地上,矮小府墙脚的淤泥碎石透过绵薄的丝绸面料,轻割她娇嫩白皙的膝盖,传来隐约的刺痛。
  正上空时不时传来郁白薇的不满,“你再高一点,我翻不进去!”
  郁颜的确没有小姐的命,可却生了副身娇肉贵的骨头。
  羸弱的身躯险些支撑不住小姐,郁颜用尽全力将背部弯成了弓字形。
  踩在她脊梁骨上的人儿坏笑一声,扒拉下墙头的瓦片,重重的砸在脚下姑娘的头上。
  郁颜“嘶”的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接着背上倏的一空。
  她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站起身,挪步后门门口,嗓音轻轻软软,“小姐?”
  周围是可怖的寂静。
  诺大的巷子里仿佛只有她一人。
  她缩了缩后颈,有些后怕,小粉拳捶了捶老旧的木门,“小姐,您能开下门吗?”
  声线微颤。
  可依旧无人应答。
  她站在后门门口,环顾左右,尽是不见人烟的空巷,忽然显得有些弱小无助。
  可能是害怕过了头,郁颜一个不注意,脚上那双略大的绣花鞋被身后的台阶勾起。
  她知道,自己即将被绊倒。
  正当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准备好后脑勺落地的时候。
  瘦小的肩头结结实实地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姑娘可还好?”
  清冷低沉的声线入耳。
  惊艳却无波无澜。
  她徐徐睁眼,眸光瞥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公子眉眼弯弯,一颦一笑勾人心弦。
  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微微轻佻的桃花眼浮着一层薄薄的痞气,可郁颜却在他漆黑的眼底望见了寂寥和隐忍。
  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附在她的腰肢上。
  有种错觉,灼热的温度像是要透过月白绸缎,直刺她的心脏。
  郁颜没说话,忙不迭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出格,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惜瘦弱的小胳膊小腿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站起来。
  公子轻嗤一声,朝她笑了笑,没有放手的意思,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些,“你一个小丫鬟,在邱府后面鬼鬼祟祟什么呢?”
  他摸到了她腰间的熏球,是郁府的,眯起眼,想从姑娘口中打探些什么。
  “嗯?”
  郁颜依旧没说话,轻侧了侧脑袋,望见了他身上穿着的月色长衫。
  姑娘不动声色。
  原来他是邱府的下人?
  邱韫衍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这小丫头莫不是个小哑巴?
  手掌轻推,将郁颜扶了起来。
  尽管对方与自己同是仆人,郁颜还是乖巧地向他行了个揖礼以表感谢。
  良久,她才注意到隐在白杨树影下的男人。
  腰间别着的邱三少令牌,在夜光下摇曳生辉。
  见姑娘的眸子定在身后的应超身上,邱韫衍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伸手掐了下郁颜嫩出水的脸蛋儿,坏意道:“小丫头,你觉得邱三爷长得怎么样?”
  “配得上你家小姐吗?”
  郁颜眨了眨眼,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甚是轻佻。
  第一次见面竟直接上手捏她的脸蛋,没一点下人的样子,反而更像个纨绔的公子爷。
  默默后退了几小步,郁颜的眉宇间爬上了一缕不满,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见不远处的“邱三爷”听见有关他容貌的问题,一脸凝重庄严,甚至咳嗽了一声以示存在。
  实话实说,“邱三爷”长得虽然没有宁翠和她提及的那般丑陋,骨子里却透着股屠夫的气息。
  她颦了颦蹙,默不作声地垂下头。
  “还真是个小哑巴啊?”
  邱韫衍半蹲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眸子里流转着她看不懂的戏谑。
  “你可以点头摇头表明心迹……”
  没等他的尾音落下,墙内传来郁白薇张牙舞抓的声音,“郁颜!还不给我死过来!”
  “小姐,我在!”
  邱韫衍感觉到面前的可人儿微微颤动了一下,奶白色的糯米团儿慌慌张张地往墙边跑去,嘴里嘟哝着,“小姐,我在!”
  他挑了挑眉,看着一团奶白色的小人儿宽大的绣花鞋,有些好笑。
  原来不是个小哑巴?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郁颜早已唯唯诺诺的站在了柱子等待她。
  可惜郁白薇连个正眼都没给她,径自走到邱韫衍跟前,眼底“这位公子是?”
  “郁小姐好,”邱韫衍学着郁颜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向郁白薇行了个礼,“奴才是邱三少的下人。”
  他瞧见这位蛮横的大小姐眼里闪过一丝欣喜。
  下人都这么帅,主子岂不是……
  她藏不住心中的喜悦,嗓音有些兴奋,“邱三爷在哪?”
  耳中传入自己的名字,“邱三爷”徐徐向她走来。
  面容从阴影到清晰,直接在她少女萌动的心上猛浇了一桶凉水。
  郁白薇顿时有些语塞,“你、呵呵、您就是……邱三爷?”
  “正是在下。”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吧,又或许更早。
  悔婚的种子悄然在郁白薇心中生根发芽。
  郁白薇随意和“邱三爷”寒暄了几句,便拖着郁颜打道回府。
  自始至终,郁颜都一言不发,眼睛水水的,像是困了般蔫巴巴的。
  可那双瘦弱的肩膀,却又挺的比谁都笔直。
  而邱韫衍的眸子也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一落就是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上。
  “少爷,”应超见郁家小姐走远,有些委屈道,“您以后能不能别让奴才装您了?”
  邱韫衍回神看他,一脸无辜,“怎么了?多好玩儿啊?”
  应超嘴唇动了动,却无话反驳,转入其他话题,“不过刚才那个丫鬟长的太好看了,”
  “跟小仙女儿似的。”
  邱韫衍横扫了他一眼,视线重新锁定在姑娘消失的街角。
  喃喃道,“是好看。”
  “不过刚才那个郁家小姐就……”应超本就不太好看的脸皱成了核桃,似乎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这位未过门的三少夫人,“脾气有点差?”
  偷偷瞄了眼主子,没敢说长得一般,怕邱韫衍发怒。
  邱三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故作惋惜,“是啊,不如小哑巴。”
  见他如此淡定自若的模样,应超有些慌了,“那怎么办啊?您不会真打算逃婚吧?”
  邱韫衍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痞笑,语调极慢,“不,还轮不到我。”
  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拍了拍应超的肩头,意味深长,“多亏有你。”
  便头也不回的踏入了邱府别院的后门。
  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应超没由来的有些悲惨,他皱了皱眉头,“三少爷这是说了个啥?”
  他迟疑的跟在三少身后,抓耳挠腮,却想不明白。
  好在佛祖是公平的。
  应超虽然脑子不好,可视力还算不错。
  临近门槛时,他瞥见了淤泥地里掉落的一个绛色荷包。
  “这是哪家小姐的香囊?”-
  “不行,我要告诉爹爹我不嫁了。”
  从邱府出来的郁白薇双手环抱,有些懊恼地撅起小嘴。
  “爹爹怎么能让我嫁给一个长相如此恶劣的人呢?”
  越说越气,她索性停下了脚步,怒目圆睁地望着郁颜,“你说,那个邱三爷是不是很丑?没想到传言居然是真的。”
  郁颜心底觉得应超还算不上丑的那一类,只是站在邱韫衍的旁边逊色了一大截罢了。
  可她没傻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为应超打抱不平,小心翼翼道,“……是丑。”
  “气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仆人是邱三爷呢!”
  郁颜回想起刚刚那位玩世不恭少爷脾气的样貌。
  的确,怕是京城里的头牌花伶见了,也要相形见绌。
  像是有些无奈,郁白薇摆了摆手,“可惜。”
  “我死也不会下嫁平民。”
  她们是戌时从郁府逃出来的。
  算算时辰,现在也差不多是亥时了。
  郁白薇打了个哈欠,径直走向自己的闺房,“今天你就先下去吧,本小姐有些乏了。”
  “是。”-
  回到偏房的郁颜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缩在床头,睡得正酣的小丫头宁翠。
  宁翠生得有些老成,虽说看着年纪要比郁颜大那么一两岁。
  可实际上,是个小郁颜三岁的姑娘。
  她点了盏微亮的蜡烛。
  和她一样,奄奄一息。
  捏了捏疲乏的眼角,郁颜静悄悄的打开了干枯稻草压着的那本医书。
  许是自幼病弱多愁,郁颜对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颇感兴趣。
  良久以后,灯芯即将燃尽。
  郁颜解衣,准备入眠。
  谁曾想到,竟寻见自己腰间的花囊消失不见了。
  惊愕瞬间化为悒郁。
  原先晶莹剔透的小脸上泛上一丝粉黛,解到一半的衣物又被迅速套回了肩头。
  她举起桌上仅剩的灯芯,祈求是自己读书的时候不小心碰掉的。
  没有。
  哪儿都没有。
  宁翠是听见她的小声抽泣醒来的。
  “你怎么了?”
  “我、我的香囊不见了。”
  金豆子般的泪珠往地上掉,郁颜将自己的小脸埋在两膝之间,蹲坐在偏房角落,微微起伏的肩膀让人顿生怜惜。
  宁翠顿了顿,胖嘟嘟的小手揉了揉自己将醒未醒的眸子,“不能明天再找吗?”
  宁翠当然不知道,那个小小的香囊里。
  承载着她记事以来,唯一一段纯粹美好的回忆。
  那一年,莹白雪光与朱红府墙交融,风韵别样。
  青衣男孩站在邱府别院后门,抬眸望她。
  两秒后,却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有些吃力地跨上布满银粟的台阶,居高临下地垂头,似乎这才找回了一丝气势。
  “以、以后,”不知所云的红晕悄悄爬上男孩的耳根子,“你、你就凭那个香包来嫁给我吧!”
  “我会娶你的!”
  小郁颜眨巴眨巴琉璃珠似水灵灵的眼珠,奶声奶气,“你知道这个字怎么读吗?”
  她指了指绛色荷包上的“殷”字。
  可惜男孩早就踏进了园内。
  她还站在石阶下,软声提醒,“是殷哦!殷切的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