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前尘往事成云烟,繁华三千醉人间
养孩子很幸苦,而比养孩子更艰辛的养一个明明不是她生,却对他有责任的孩子。神音说道:
“把你从哥那里带走开始,我就已经负担你一切,直到……你今生成年礼,一百八十岁之前。”
祈音低头,整理道服上褶皱,手指在听到‘一百八十岁’时微微停顿一下后,他又自然抚平褶皱整理妥当,等着她接下去的话。
“老前辈,不相信我的教导,只能把您送来这里。”神音笑容总带着一丝玩味,她加重‘您’字,又缓缓说道:“这里夫子平均年龄都在三十万岁以上,去上学吧,孩子。”只有里面那群万年老古董才能压着这个顽劣的小孩。每每想起伏羲那张万年冰山脸,她就异常开心,总算找到可以管教祈音的方法。
“只是,你知道,学堂不太喜欢太聪明的孩子,小道君们会感到威胁,我担心,你会遭到排挤。”
“不用担心,他们也许会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而希望我率领他们。
毕竟……头脑不够的孩子,只能用体术代替。聪明的脑袋……”祈音邪笑,轻轻点了一下自己额间,他自信道:“只要,一颗就够了。”
祈音凝视眼前大门,他毫不犹豫推开宫殿门:“我,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神音眯起眼睛,她望着祈音小孩身影,慢慢消失:“嚣张的小子,希望你不要被老古董们关进柴房。”
一语成谶。
几个时辰后,祈音真被关入柴房里。他被全班合力排挤,没有一个同窗为他说一句话。
“而今天禄阁水平测试快结束,柴房门我已经帮你打开,你还不走?”神音有些奇怪,天禄阁水平测试的成绩影响到未来跟的师父,他不可能不担心。
“倘若全院新生考试作弊,夫子还未察觉的话,夫子能力有限,这个学,不上也罢。”祈音把头微微靠在柴房破旧的上,考试时间快到了,他也丝毫不为所动,更不想赶去考场。
“你……”神音微微顿了一下,她叹气无奈的问道:“你告发小道君考试作弊?”
“只是告诉他们,考试作弊,欺骗的,只有他们自己。”
祈音眼眉微微上扬,他带着一抹嘲讽:“神定立规则,却又不遵守规则,习惯走捷径,破坏规矩。那规矩,又是给谁定?”
“理论上违反规则,应该受到惩罚。但被关柴房是举报他们的你,祈音。自诩为正义卫士去多管闲事,最后倒霉的会是自己。”这话是小时候她闯祸后,玉帝昊天拿来管教她的说辞。她当年自己都不屑的话,今日却要同样的话来管教下一代的孩子。
“乖乖遵守规则,最后变成了蠢钝?愚昧?不懂变通?这又是什么道理。”他不解,祈音随手捡了一根草芥,捏在手中把玩,他似乎也如同这些草芥一般,任由摆布而无法掌控自己。
“明哲保身,这是经验之谈。”神音在说出这番话时感到异常难过,她似乎自己,变成了曾经不屑的无能的大人。
恍惚之间,她想起昊天。
听闻,昊天是她出生时,第一个抱起她,她至今仍然记得怀抱的温暖。比起把她养大的伏羲,小时候她更崇拜昊天,以至于有点嫉妒身为嫡传弟子的太一,儿时对太一的态度很不好。而这种幼童对长辈的孺慕之情,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亡殆尽了。
她还记得,昊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们都终将成为,自己曾讨厌的样子。”他说完这话的次日,便下了一道玉旨。
把她发配到,大荒之北端,最荒凉之地。
而她现在,竟然在这个孩子面前,说了昊天当年类似的话。
那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自己……她没有资格,当这个孩子的师父……
“正义被邪恶打败了,你很伤心?”祈音一点也不在乎她失败,他不注重伸张正义、逞英雄的结果,而是挺身而出这种行为本身的意义,即便失败,她也是英雄,只是没成功。
“正义?在这个世间里,多数派自然地被认为是‘正义’。像你我这样的少数派,是非正义。而你被欺凌的本质,是什么?
不懂得察言观色,意见与大多数意见相悖就会被排挤,欺凌的本质,只是在那种氛围下你没有随波逐流的妥协,还笨得大声喧哗了出来,弄得人尽皆知你是不合群的那个。
所以,永远不要显得比你周围道君更聪明,那只会遭到嫉妒的白眼。
学识就像钱袋子,小心翼翼放进你的衣袋里,无需拿来炫耀。
等到适当的时候,显露一下。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
你,一直都拥有着它。”神音缓缓说完。
“你……”祈音微微停顿一下,他若有所思。
“我的话折服你?”神音有些得意,她翘着嘴角。
他蹙眉,缓缓摇头:“我感觉,受到威胁。”
神音暗笑,她十分嚣张的拍拍祈音的小脑袋。那些拾人牙慧的说辞,又不是她想出来。
当年财锦星君赵公明被贬凡间,玉帝昊天提议由他的弟子太一道君接替财神之位,却遭到质疑。
文曲星君曾在天庭之上,问太一:“财锦星君、财神,直白一点说,就是管钱。对凡人,钱是饭碗,是生存,是欲望,也是粪土,是罪恶源泉。太一道君,钱财对你,是何?”
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刁钻。
若把钱看高了,就会被说成,沉迷凡人欲望里修行不够;看低了,如清流雅士那般贬低银子的价值,只会被耻笑想法幼稚,不只民间疾苦。
那时,太一便如此回答:
“学识就像钱袋子,小心翼翼放进你的衣袋里,无需拿来炫耀。等到适当的时候,显露一下。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一直都拥有着它。
钱和学识一样。
看,当事人选择怎么用,选择不同,过程各异,结局迥然。钱,只是一件重要、又不是最重要的……工具。”
当然那都是太一反驳文曲星君的门面话,后来昊天曾私底下对伏羲说起,太一本意他当财神最大乐趣:
钱能够给人世带来最宝贵的东西,三个字——不求人。有钱对凡人来说,只要他愿意,能够骂任何人随时让对方滚蛋,开心至极!
“别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似的,只是,我是不会听一个幼稚仙子的话。”祈音指着柴房的隐蔽处,他轻轻拨开那堆乱杂草,上面歪歪扭扭划了无数道‘龟蛋!臭小子,神音笔。’字样。
神音有些窘迫的望着被翻出来的字迹,她小时候的涂鸦。
“龟蛋是谁?”祈音貌似无辜的眨眨眼睛,他好奇问道。
“还没有出现。”神音有些敷衍的答道。
“那,臭小子?”
“死敌!”神音有些懊恼的抓抓发梢,微微补充道:“算是,曾经的……死敌。”
时间仿佛数万会年前,记忆掠过浩瀚海洋深处……
“算命,是什么?”神音若有所思的问道。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阴德五读书,一生可能有很多因素互相影响,算命能趋吉避凶,对未来进行合理测算,好事。”祈音微微点头,答道。
趋吉避凶?神音温柔眼眸忽然间闪过一丝犀利,她凝视他一会,拍着祈音肩膀笑道:
“傻孩子,凡人总是喜欢算命,去相信那些‘脚踏七星,能管天下兵。’实乃帝皇之命的预言,而对‘脚踏六星,实乃乞丐之命’不屑一顾,认为人定胜天,总有办法可以改变。人那,总喜欢暗示自己人生中会有‘好事’发生,而对‘坏事’不屑一顾。
真实的命运总包含欢愉与痛苦,伤痛的部分总被我们认为是‘坏的’。以此,就算是身为神仙,我们在被对方戳中‘命运’的时候,也只会彼此仇视。视把话挑明的那个家伙为死敌。”
她恍然想起,一段被遗忘已久的前尘往事。当年,少司命和东皇交恶的……原因。
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开天辟地,鸿钧取得造化玉碟,他化天道前,紫霄宫三讲大道,收六大圣人为弟子。
在那之前,神音接受帝俊指派,继承少司命位置而被天界众仙子排挤,关在距离紫霄宫不远的天禄阁柴房里。她那时法力微弱,柴房布满结界,若赶不及授勋,连带帝俊都会因为推荐她而遭到天谴。
以此,帝俊指派他弟弟,东皇太一奉命来寻找少司命神音。
那时,她第一次见到自称料事如神,天界第一神算东皇。
少年气盛,大家不过只是一百八十岁都不到的小孩子,少不更事。
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
“你?神算?!”神音傲气的抹干眼角泪珠,不再为被仙子们欺负而感到委屈,她比了比自己鼻尖,自信说道:“我可是神仙!”
“神仙?”东皇瞥了她一眼,他不屑轻笑:“这里,谁不是神仙,有何稀奇?”
“本仙子乃是掌管三界命盘,少司命。听过吧?
这三界谁的命运都在我手上,敢得罪我,你会,死得很惨。”神音孩子气的嘟着嘴角,吓死他。
“少司命,岂会没有料到会被陷害,关在小小的柴房里?”东皇一眼便揭露她的窘迫,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柄墨玉折扇悠闲的扇了两下,他轻笑道:“你是少司命,那看一眼本君的面相就该知道,吾乃……”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神音抢白。
“观你面相:两眉之间是命宫,光明明镜学问通,眉为兄弟软轻长,兄弟难成命不长。”神音毫不客气,她指着他眼眉评价:“天命注定,你才学很好,但兄弟命不长,谁做你兄弟,死的快。”
“正食过旺,官运亨通。女命伤官月中求,丈夫离别到登州,若想夫妻来相会,除非梦里来碰头。“东皇仔细端详她五官,板着手指,他刻薄无比的说道:“一个仙子官运如此顺畅,难怪克夫。将来,天界那个没长眼的道君娶了你,算他可怜。”
“你敢说我克夫?”神音虽然年龄尚幼,未曾想嫁娶之事,但她师父说过,但凡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必须成亲。
天上地下,成婚,这乃一条不成文的潜在规定,意味着她成大了,能承担更多的责任与义务。而身为掌管三界命盘的少司命,谁娶到她,便是世间最幸运的事情。这小子敢说她克夫?!
“谁娶了你,就是龟蛋。”他收起折扇,眼眸一横,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子敢说,他兄弟死的快。他大哥可是天庭的管理者帝俊,怎么会死?!
神音被那句‘龟蛋’气着了,她瞪着眼睛骂道:“我拿三界命盘打赌,臭小子谁想嫁给你,她死不足惜!”
“小丫头,吾观你面相就知道,想成亲?痴人说梦。
但凡拥有一些过人之处,总需牺牲另一些东西。你官运如此亨通,只要当一日少司命,便不可能会成婚。想找如意郎君,除非到梦里去找。”东皇微微一笑,他十分恶劣的讽刺道:“可惜,神无梦。你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
“你、你、你!”神音挥舞拳头,脸颊被气的红彤彤,她摸索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龟壳,捏了三枚古币放入龟壳,来回摇了几下。
那是神音有生以来第一次运用少司命能力,她还记得,当年那只为东皇测算的卦象,东皇太一的命运:
《周易乾》:“上九,亢龙有悔。”
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龙升腾到极限,必将有灾祸之困。他身份显贵而没有根基,地位崇高而没有人民,有才德的压抑在下层,不能获得贤人的辅助,有所行动必招祸殃。
少司命收起手指间金色丝线,她低喃道:
“总有光线所照耀不到的地方,天庭不过是一个被‘永恒’所诅咒的世界。
东皇太一,如今,规则改变了。
命运,无论神与人,都逃脱不了。”
东皇凝视片刻,他轻笑道:
“天界,每个道君都想成为这里的主宰。吾的任务,帮助帝俊成为那个唯一。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仙子,也有如此野心。
牝鸡司晨,报晓明明是公鸡的工作,母鸡却妄想取代,区区仙子,妄想窃权乱政。
三界命盘的主人,你想要‘主宰’还是‘掌控’?”
“人总是畏惧新鲜的事物,神也不例外。我在这里被关了七七四十九天,天界仙子因为我即将继承少司命而不喜欢我,我哥大司命神乐一直都很讨厌我,相信等紫霄宫授勋下来,整个天界的道君,都会因为我掌控他们命运而厌恶我。被你说中了,今生只要我一直都是‘少司命’都会被讨厌。
本仙子要的很简单,公平。
天庭从未有仙子获得实权的官位,对仙子公平?凡间女子以‘夫’为‘天’,三从四德,对女人公平?士农工商,三五六等,对人公平?
若得不到爱的话,被畏惧也不错。”她喃喃自语。
“吾绝不臣服于‘命运’。”他冷笑。
“混沌钟的主人,掌管‘时间’的神。
有一日,你会发觉,世间没有什么‘永恒’,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她望着指尖,命运金线,一闪而过。
“纵使没有永恒,‘时间’也伴随着你终生。
‘时间’从来不是一个外在于你的东西,它时刻陪伴你,存在于你生命本身。每个时辰,每一时刻,都在你的生命中流淌,无论快乐、痛苦、无聊、失落,无所谓好事坏事,时间,你生命所经历的唯一证明。
以此,吾会用‘时间’换取‘自由’。
掌握自身‘命运’的,‘自由’。”
他敲响混沌钟,轰鸣声响彻三界,前世今世,六道轮回。无论记得或者忘记……绝不屈服于命运,用时间来获得自由。
此誓言,永不变。
当年的恶缘。
东皇太一不想向‘命运’妥协;
而少司命神音,也从未相信过,时间的‘永恒’。
神音若有所思被打断,祈音饶有兴趣的拨开柴房里的另一面墙壁,他不由自主的读到:
“自得罪少司命起,吾便知晓,命运无可琢磨,又飘忽不定。仿佛时空中的明相,美人也只可能存在一霎那,世间形态不断变幻,难以长存。
凡尘浮世之间,吾选择遵从内心的意志,无论时光如何变幻,世间如何残酷,吾始终相信……
在冰冷残酷的世间,如果被说幼稚,那是对我良心,最大的褒奖。”
祈音眼眸一怔,他缓缓读完,指着下边的字迹道:“连集体作弊都未察觉,天禄阁没有一个配当夫子。我的师父,是写这句话的道君,是他。”
神音随着他视线慢慢望去,她眼眸一顿,视线停留在‘太一’。
世间的规则分两种:在无底线的恶面前,正义与道德何其脆弱无力,倘若作弊能取得更大的优势,不作弊的反而成了傻瓜。祈音在无底线的集体作弊面前,坚持自己的正义,需要很大勇气。因为那些选择作弊的小道君们会诱惑他与之同流合污,失败后又合力关入柴房,他们却不敢惊动各位夫子。因为,明面的规则,绝大多数人表面上还是会去谴责,作弊,不好。
神音在年少时遇到的规则,一种潜在规则,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必须结婚生子的规则,不然不是好女人,最终她变成一个难搞的仙子,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世间的规则,是否应该遵守?还是像太一那般,那般心智坚定,他至死至终都秉承自身的意志。这,是一个问题。
神音自嘲的轻笑,她总是在意身边师父道友的感受,沉溺于一些虚荣心,她在他们心里是何种模样,难以潇洒自在。
或许,为自己而活,需要一点天赋。
祈音唤了她数声,都不见她回答。小男孩忽然从角落站起来,冲出结界跑到她面前,可跑得太快,狠狠摔了一跤。
神音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关切的问道:“怎么不说话?很痛吗?”她见小男孩把头埋在臂弯里不吭声,有些惊慌:“来,带你找大夫。”
却见小男孩从臂弯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找大夫就算了,给我找个师傅,可好?”
她这才若有所思:“原来你在试探我的反应,担不担心你?!本仙子想,这天上地下,只有这个师傅,治得了你了。
他会告诉你,当无底线人用你一半的努力就能达到你难以企及的高度时,当想要坚持道德与正义最后却沦为一只待宰羔羊,这样的结果,坚持的意义又在何方?世间的规律,该顺从,或臣服,哪一种更好?
带你去找他。”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以此,她在受到‘你生得出这么英俊儿子?’后另一个打击,当神音牵着小男孩祈音的手站在太一道君面前。
“师兄……”神音有些犹豫的望了一眼祈音,她想起前世少司命与东皇的宿怨,在太一面前有些不自在,现在还有事求他,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几日不见……”太一微笑上下端详她片刻,他语出惊人的问道:“儿子都这么大了?”
“……”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