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上

  血液一点一滴顺着她素衣慢慢渗透,时间一久,安逸痛觉已然麻木。
  她微微瞥嘴说道:
  “畏惧死亡,是人的本能。
  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朋友惠施去吊丧,却看到庄子蹲在地上,鼓盆而歌。惠施很奇怪,他不由责怪庄子,你的老婆都死了,你不哭也就够了,怎么还拿着盆子唱歌?
  蓝神乐,你猜庄子是怎么回答惠施?”
  蓝神乐赶到时,他看着地上大片血液蔓延迅速,她腹部伤口无法遏制,他叹气:“你还真有精神。”
  安逸毫不在意的继续说:“庄子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查其始,而本无生、而本无形、而本无气。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
  庄子又怎么会不为妻子的死而动容,只是,当他追溯生命的本源,并无所谓的‘生’,而今妻子的‘死’,不正如春夏秋冬的四季这般自然。
  我们从开始到结束,出生走到死亡,这本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过程。庄子为他的妻子又重新回归与自然而感到高兴,所以才拿着盆子舞蹈。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
  蓝神乐,你记得要把这句话,写在我的墓志铭上。
  我死的时候,才不要什么棺材厚葬。
  我那要用天和地做棺材,日月为白玉连璧,天地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让我躺在大自然的怀抱了死去。”
  蓝神乐丝毫不为安逸的豪言壮志所动,只是觉得这丫头太傻了:“都快死了说话还如此不知分寸,要不要帮你找个大夫?”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脑中混沌,像疾风掠过她记忆无穷无尽的思维瞬间被串联成一个意象。
  外在的表象,总是最容易迷惑人心。
  安逸望着出现的身影,她苦笑,就算是长着同样一张脸,有的说很喜欢她,然后风祈音给了她一剑,想她死;有的说你嘴贱、讨厌,然后蓝神乐说帮你到个大夫,想她活。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保持对生命的热诚与生活的美好信仰。这也是仙女职责一部分,不过,也当不了多久了……”
  安逸手指拨动狰狞伤口,她已经试过好多方法,伤口无法缝合包扎,她隐约想起风祈音拿着的利剑上写,诛仙。
  安逸扶着腹部巨大的伤口,神明在约束人的时候,把凡人认识与知识局限在一定范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免得都像风祈音这么聪明又充满反抗,神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安逸扶着伤口,低笑:“蓝神乐,在圣经故事里曾有个,巴别塔。
  当时人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的计划,上帝让人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们自此各散东西。圣经里耶和华成功阻止人的反抗神明,而我好像失败了。
  我要被昊天炒鱿鱼了。”
  “你在害怕?话这么多。”蓝神乐完全没管她说的话,他板着安逸肩膀,瞥一眼浸染他白色衣衫的斑驳血迹,他决定不再询问她的意见,直接动手。
  忽然间,他眼眸一动,低垂眼眉不自觉动了两下,以掩饰内心的吃惊。
  安逸把手覆盖在伤口上,用长袖遮挡,她安慰:“蓝神乐别害怕,被剑刺穿腹部,肠子流出来对外科医生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忘了么,我是皇帝赐封的鬼医,能医怎么会不自医。
  大火扑灭了?救出小世子和方清渺?”
  “清渺把他护在怀里,孩子没事,清渺她……”蓝神乐抬眸,望着不远处已经被大火烧成焦炭的房屋,他沉默。
  “她死了?”安逸问道。
  蓝神乐微微摇头:“她无大碍,只是,从高处落下的木条打在她脸上,清渺被烧伤了。”
  “毁容,对女人来说,这是比死更难接受的事情,特别是美人。
  一个人若是不曾拥有一个东西,那么被夺走践踏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因为她还不知其滋味;
  若从小拥有还被未曾拥有的人羡慕过,那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要放手。
  毁容对美人是比死,更痛苦。”安逸微微点头,她忽然拍拍蓝神乐肩膀:“医者也有能医不自医的时候,带我去看大夫。”
  “你用背的,想看到我肠子一截截掉出来的惨样吗?”安逸望着他姿势说道。
  “你还真麻烦,知不知道抱着走很重,轻功会减少速度,想不想要活命了。”蓝神乐一边数落,一边换了个姿势。
  “怎么看我也只有成年女子一半的体重,若这都嫌重,只能说明蓝神乐,你太没用。”安逸撇嘴说道。
  “风祈音这么对你,如果你想杀他,我倒可以帮你。”蓝神乐低语,从公主的事情上风祈音已经是敌人。
  “不可杀人,杀戮是万恶之首,弑神更是罪加一等。
  当人开始可以掠夺另一个人生命时,他已经缺少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而当他杀了无数人以后,就会以为自己是神。”安逸摇头。
  “这话从肠子都流出来的你口中说出来,真是一场笑话。”蓝神乐抱起她,极速掠过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他轻轻踩在数层瓦片边缘。
  “别再说肠子的事情。”安逸蹙眉,她可快要疼死了,她拿起蓝神乐雪白衣袖往自己额上蹭,抹干净额头的汗珠子:“人生在世总要做点事情,神也是,在我职业成为仙女开始,就决定做个善良的神明。
  那么,何为善?
  简单来说,就是‘好处’。
  自然主义看来,‘善’就是‘好处’。如果一个东西对另一个东西有好处,就是善。就像乞丐为何觉得烤鸡是‘善’?烤鸡对乞丐有好处。”
  “你口中的善只对别人有好处,而必须牺牲自己的好处。烤鸡牺牲自己,才成为乞丐眼中的‘善’。这种善,是傻瓜、蠢货!”蓝神乐不屑。
  安逸眼神直视前方,她并未反驳,直到看到街市尽药堂里的方淸缈,方淸缈伸手拂过受伤的脸颊,眼神有一丝没落。
  “中医里,把‘麻痹’叫做‘不仁’。医书里说,手足麻痹为‘不仁’,方淸缈虽然是神医,也有能医而不自医的时候,作为她同行的鬼医,怎么能麻木不仁。”
  安逸望了蓝神乐一眼,伸出指尖,将手中最后一点仙力射入方淸缈身体。
  她继续说道:
  “我希望证明,治愈方清渺脸上的伤疤是比杀了风祈音复仇,更适合消耗最后一点仙力的方法,使得仙力拥有更为深远的价值。
  原谅。
  蓝神乐,你爱也爱过,恨也恨过。而恨一个人,你远比你恨的那个人,要痛苦的多。
  想要解脱痛苦,不如,考虑原谅公主?”
  “你选择原谅风祈音,即使他压根不在乎你的想法,即使他一剑把你的肠子都捅出来了?”蓝神乐有些嘲讽,他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个弧度。
  安逸视线望向天际,仿佛要穿透无限蔚蓝色苍穹,她望向云端深处:“如果说,爱是一个人的事情,恨也是一个人的事情,被怨恨所折磨的从来不是我们所要‘恨’的那个人,而是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自己。
  我已经,原谅我了。”
  她理解,风祈音想要跨越这个世界的向往。那也是她想要追求,穿越过所有一切物质表象,寻求它的本质。
  蓝神乐看一眼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渗出血液,渗透在他白色衣衫上分外明显,此刻他叹息:“你没有想要救自己,只是利用我带你来见淸缈?”
  “若神仙要死了,还有什么能阻止的了?
  我不过想让自己的死显得更有价值,在死之前至少完成凡人的遗憾,毁容对美人来说,太残忍了。
  记得叫方清渺把我腹部缝合把肠子装回去,穿一身漂亮衣裙,就算要死,死法体面也是很重要的。”安逸调侃道。
  “傻瓜。”蓝神乐觉得,安逸不是真的要一个体面的死法,只是怕身边的人为她伤感,特意说了个冷笑话来安慰他。
  安逸用力捂住伤口,疼痛能让她神志有最后清醒,她说:“蓝神乐,虚荣心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会有。婚姻失败,不全是她的错,也并非你的责任。
  要学会,原谅你自己。”
  蓝神乐抱着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只觉得手臂分量越来越来越轻,他看着自己雪白衣袖上斑驳艳红色掌印,一时苦笑,他自觉束手无策。
  而眼前,忽然出现一方如水般虚幻镜面。
  他第一直觉,把安逸带入水镜,试了几次都未果。
  安逸望见他如此,她唇边泛起一丝安慰的笑意,她缓缓说道:
  “鸡鸣枕上,夜气回方,因想余平生,繁华绮丽,过眼皆空,几十年来,总成一梦。
  生命不可重复,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在走向死亡,每个阶段所建立起来的东西,喜欢的、讨厌的、快乐的、失望的……最后都成为回忆里的影像,似真亦幻。
  蓝神乐,希望与和恐惧,生存与死亡,不过是硬币的两面,你无需为我的死,而伤感。
  时光崇敬里,生死亦坦然。”
  她话语落下,无数金色丝线散落大地,她便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此刻。
  水镜里走出一个男人。
  萧皓月拽住蓝神乐手臂,他冷静的说道:“她死了,游戏却还未结束,你和我走吧。”
  蓝神乐眼眸望了一眼水镜,他忽然若有所思:“原来一直躲在里面看戏的人是你,如今戏演完散场了,客人要出来打赏?”
  “别说的我好像坏人一样,小师妹都说了,自然主义看来,‘善’就是‘好处’。如果一个东西对另一个东西有好处,就是善。乞丐为何觉得烤鸡是‘善’?烤鸡对乞丐有好处。
  若说,安逸是那只‘烤鸡’,她施予恩惠的‘乞丐’,是你,却不是我。
  蓝神乐你以为自己身上的神格,是谁给你的?”萧皓月拿起折扇把玩两下。
  他们走进水镜的那一刻,蓝神乐最后瞥了一眼水镜外的世界,他说道:“身为司天监与神明沟通的神官,我天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在生命消失后,看到她前世的记忆。
  走马灯,你可曾听过?”
  “想泛起我内心对小师妹的愧疚,蓝神乐这是最差劲的办法。
  安逸没告诉你,我和她相差两百年,况且,看过她的记忆,你就该明白她的本体是什么?克隆的意思,复制、不断的复制、重复出无数多个她。她的活着与死去,对具有复制能力的她来说,分量微乎其微。”萧皓月不为所动。
  蓝神乐难得耸肩,他仿佛胜券在握的说道:“我只是忽然从她细胞初始留下的记忆里,发觉萧皓月为何不穿白衣。
  对了,那时你还不叫萧皓月,K1的秘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萧皓月手中扇子一隔,从容不迫的脸依然挂着微笑,只是嘴角有一丝难以控制的下沉:“我比她早出生两百年,她的记忆里怎么会有我?”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蓝神乐已经恢复从容淡定的神色,他低喃:“你说她是复制体,那她的本体在那?会不会恰好,她的本体与你,曾生活在同一个年代。”
  在蓝神乐笃定而自信笑容里,萧皓月微微弯曲手指,思绪穿梭脑海里重重迷障,他侧头凝视安逸消失地方良久,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最初见到她时,那颗蛋自我介绍,她叫A1。那时他理所当然给她取了个名字,安逸。
  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说过,她是复制体,前世科学家身份的惯性思维使然,他便理所当然的把她归为:
  她是虚拟人物,即使她可以如同真实‘人’一样思考,她终究只是某个已经死亡真人的复制记忆体,一个短暂的幻影。应用千万相同模板的,虚拟复制人。
  复制人,没有灵魂。
  以至于他可以十分平静的看着她被杀死,他不需要把她当作对等的‘人’来看待。
  而他,也从未想过,她记忆全部,已经死亡的那个真实的人,会是谁。
  A1、K1。
  萧皓月眼眸一顿,随着思绪渐渐明朗,记忆慢慢回溯到许久以前,他似乎走在漫长黑暗道路,被前端明亮微光照亮那瞬间,他心脏被轻轻落下一片羽毛掠过……
  他总觉得自己记忆不够好,习惯把一切都记录下来。
  结果,记下来的知识,他自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被风祈音窃取,而时间洪流里他自以为早就丢弃的过去。
  那个身着白衣的他,正稳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