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2

  萧屿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仿佛无端破开了前尘虚妄的光膜,自暴雨倾天的现世一脚迈进了尸山血海的前世。
  脚下是黏泞血腥的泥沼,空中是饥饿盘旋的兀鹫,萧屿立在一处烧焦坍塌的院落中央,看着近前橙红的火焰,逐渐燃成了幽碧的鬼火。一条轻杳的魂灵,木然的从残瓦断木间飘曳出来,虚浮立在一旁空灵灵的注视着眼前兀自燃烧的房屋。顺着它的目光望过去,木炭之下一截焦黑扭曲的手骨,死死的扣着一枚烧裂的玉佩。
  这新丧的亡魂,还不明白自己缘何在此,盯着那灰白的玉佩发着呆,眼中皆是茫然。萧屿转目四望,漫漫火海,影影绰绰,数不尽的亡魂立在旷野间,自周身弥漫的生魂气息,引来了北冥以魂灵为食的魔物。那些巨大的魔物,拖动着滚圆的巨腹,张着骇人的巨口,贪婪的捕食着轻飘飘的魂灵,它们所过之处,大地皆被魔气晕染,呈现出一片枯萎的死像。
  眼见这魔物向着身旁的女魂扑来,萧屿同情心泛滥,铮然拔出手中的长剑,啸叫着向魔物刺去。奋力一击,剑身尽数没入魔物的肋腹之下,然而不等魔物发出嘶吼,手中的长剑红光大盛,竟将那魔物刺散成雾,随着旷野刮过的疾风,斜斜飞散。
  其余的魔物,见到萧屿手中的长剑,则纷纷后退,两股战战的卧地匍匐,低垂着头颅,趴在地上呜呜的咽着,仿佛很是惧怕。
  附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竟将灼世剑拔了出来,此刻剑身魔气四溢,红光大盛,静静的握在萧屿的手中,乖顺的仿佛瀚雪一样。萧屿竟莫名的与之产生了心意相通的感应,他能感受到剑身传递过来的百年孤冷,愤世嫉俗的憎恨,求而不得的绝望,还有久别重逢的震颤。
  灼世亦能感知到他内心的仿徨,对未知的恐慌,对爱而不得的痴缠,对不得不爱的无奈!就像棋逢对手,知彼百战,无论岁月的长河如何流逝,亦能跨过层层波流,来到你的面前,抚摸你的脸颊,道一句老友安好,一别经年,甚为想念!
  灼世自萧屿的手中挣脱,自空中盘旋了一阵,便向着西南的方向飞去,萧屿不假思索的尾随其后,踏着满地的焦土碎骨,血泊糜肉,向前奔跑着。
  沿途的景象越来越熟悉,眼角的余光中,萧屿竟然瞥见了烟雨楼的牌匾,在倒塌的焦瓦间散碎成块。但这修罗场实在焚毁的太过彻底,建筑物尽数沦为焦炭,砖缝间氤氲出丝缕的魔气,杳杳的飘散在空中,显然这里被毁以有些时日,大火的痕迹早已斑驳成泥,黑漆漆的裹附在地上,像一块块烧煳的锅巴。
  绕过一片白色的废墟,灼世自空中盈盈下落,围着萧屿缓缓的转起圈子来。伸手想要将它抓进手中,可这魔剑仿佛有了自己的灵识,竟然与他玩起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就是绕着你的手飞舞,却偏偏不让你能抓的着。
  萧屿随着灼世剑原地转了几圈,便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的扶住一旁脆裂的石柱,缓和了许久才将这眩晕的感觉驱散。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变了,周围不再是寂寥的冷白色,而是暗沉的血红色。苍穹之上赫然盘旋着一口遮天蔽日的旋涡,无数的紫白雷电缠绕其中,向着近山远海万钧直下,燃烧的陨石从天而降,砸进尸山血海之中,溅起无数飞霞流星,四野烟青的亡魂全部戾化,嘶吼着亡身的不甘,阵阵悲拗响彻霄汉。
  在近前堆叠的妖魔残骸之上,一人白衣染血,墨发散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将一只虎扑的魔兽拦腰斩断,冰冷的魔血凌空化气,冷风一吹,杳杳飘散。
  那人自弥漫的魔气间抬起举世无双的清冷俊颜,颊边一抹渗血的伤口,丝毫没有毁掉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反而增添了血腥的妖媚。随风猎猎的白衣上,沾染着片片血污,仿佛雪地里开出的曼珠沙华。
  萧屿震惊的喉头梗塞,嗫嚅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的江虚辰年岁略长,身姿颀长,眉宇间浓郁化不开的忧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心死成灰,毫无斗志。他就这样立在尸堆上,无力的仰起头,注视着漫天的烈火霹雳,默默流泪,随风摇曳的长发,像一面送葬的魂幡。
  江虚辰手中的长剑已经折为两段,他放弃了抵抗,将脆弱的咽喉暴露在魔兽狰狞的犬齿之下,准备就此赴死。不管眼前是幻境还是真实,萧屿都本能的为江虚辰担忧害怕,眼见着一只魔物向着他飞扑而下,尖利的牙齿即将咬碎他的喉骨,萧屿就感觉整个魂魄都要吓散了,剧烈的心悸使他呼吸凝滞,血液发僵,仿佛就要随着江虚辰一块死掉一样。
  然而那只魔物却兀自在空中,溃散成雾,黑压压的随风飞散。江虚辰颓废的垂下满是清泪的眉眼,喃喃道:“我求你,放过我!”
  萧屿顺着江虚辰纷飞的发丝间看过去,一双如白玉修竹的手,环上了江虚辰纤细的腰身,于腹部交叠在一起,黑色的衣袖流泻在白色的衣摆上,像两片纸鸢的翅膀。
  “师兄!我抓到你了!跟我走,好么?”
  江虚辰难掩哀戚,留下的泪水砸落在交叠的手背上,崩散成花,自朦胧的泪眼间弯出一道清浅的弧度,他空灵灵的答道:“好啊!我跟你回去!”
  “真的!你不跑了?你愿意跟我回去?愿意选择我了?”这般欣喜若狂,这般满足雀跃,像个痴缠要糖的孩童,得到后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萧屿眼见江虚辰的神情不对,他的眼中没了生的希望,只有死的绝望,轻柔的调转了断剑,孤冷决绝的对准心口。萧屿拔足飞奔,眼泪自腮边飞洒,他端在心尖上的人,捧在魂灵里的白月华,此刻竟要自戕赴死,他怎能不痛,怎能袖手旁观,但时过境迁,岁月流转,这些他不曾参与过的前尘往事,注定不能用他的手来转折。
  是以,还差一点点距离,只要在让他跑出一步,便可握住那澄白的剑锋,然而一切都随着指缝间漏下的风飘走,那柄刺目的寒剑,就这样眼睁睁的刺进了江虚辰的心口,眼见那一点红晕逐渐扩大,逐渐湿润,逐渐汇成一道溪流,沾染到腹间那双青白颤抖的手背上。
  江虚辰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瞬,舒眉展笑,这场荒唐的闹剧,人间的劫难,终于可以从眼前消散了,他实在累了倦了,走不动也杀不动了。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看到了稚嫩的萧屿,流着眼泪跪在自己跟前,这个明媚的男人一如往昔的英俊潇洒,风骨挺拔,孤傲硬朗的身子此刻卑微的弯着,他在哭,他在无助,他在喃喃的对着自己求着什么,不过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想:阿屿是不是来接我的啊!他一定舍不得自己先投胎,所以等着自己,好携手一起共入黄泉!这样也好,这一世我肮脏不堪,下辈子一定清清白白的陪伴在你身边!
  江虚辰含着笑,垂下了握着剑柄的手,那尚有余温的手臂划过萧屿虚无的掌心,坠落在身侧。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如此绝情!”那环抱着江虚辰的男人跌坐在尸堆里,揽过逐渐冰冷的躯体拼命的往怀里塞,他目光呆滞眼含热泪,口中不停的喃喃着:“为何对我如此绝情!”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