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修

  喻家那边设宴待客,喻云海坐在小酒馆里,听着夜风送来的丝竹声喝闷酒。
  每年三月他都格外郁闷,当初两家一起做漆行生意,谁知后来人家开漆园日子一下子红火起来,自家却只能一直守着个小漆行混日子。
  他一壶接一壶地喝个不停,直到没钱了才被小二连扶带推地弄到街上去。
  喻云海半醉半醒,心里嘀咕,此时回家老太婆肯定又要唠叨个没完没了,倒不如找个地方去宿一夜。手往腰间一摸,只抓到个空瘪瘪的袋子,他这才想起,最后两文钱刚才都买了花生米吃,哪里还有钱去找地方过夜,只得抹了把脸往家走。
  好在一路上也没碰到车马,行人见到他也都绕着走,所以他走得画龙一样倒也顺畅。他跌跌撞撞走到家门口,还不等上前拍门,就见门旁闪出个人影。
  喻云海被吓了一跳,猛然往后退了两步,结果没稳住身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尾巴骨生疼。
  “什么人,我、我身上可没钱……”
  “云海哥。”来人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伸手欲拉他起来。
  喻云海闻言一愣,眯起眼睛,借着月光朝来人看去——五十来岁,面白无须,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
  直等他看见伸到眼前那满是伤痕的手,顿觉一层冷汗冒出来打湿了里衣,凉沁沁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被夜风吹得打了个激灵。
  “你、你是敬慎?”喻云海这才后知后觉,难怪这人眉目看着眼熟,可不正是有几分喻老太爷的模样。
  “敬慎?”来人沙哑着嗓子,干笑了几声,“没想到云海哥还记得,我都忘了这表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勾起了他许多回忆,从小他就知道自己跟大哥是不同的,一个是正室生的嫡子,一个是从小妾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子。
  从小到大受了多少白眼挤兑自不必提,从记事起,阿娘就总是抱着他抹眼泪,嘴上却还不忘说,靖儿乖,只要你听话,好好学手艺,老爷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听了阿娘的话,埋头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做漆器,但却怎么都比不过大哥。
  直到二十那年,阿爹给自己取表字敬慎,叮嘱他要谨守本分,摆正位置,对大哥要敬之慎之。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恍然,大哥名喻继,字承业;自己名喻靖,字敬慎。一切都是从出生就注定的,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阿爹眼中合格的继承人,永远都只有大哥。
  “敬慎?”喻云海从地上爬起来,见对方呆立不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真的是你?”
  “那名姓我早就忘了,我现在叫孟戟。”孟戟垂眸敛去眼中的恨意,语气淡淡地说。
  喻云海闻言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再次扫过来人的手,抬手拍门道:“老婆子,开门!”
  半晌,里头才传出脚步声,婆娘孟氏抱怨的声音随之而来:“你个老不死的还知道回来,不如醉死在外头算了,回来还扰的全家都睡不好觉。”
  喻云海老脸一红,粗声粗气地斥道:“少废话,快开门,有客来了。”
  “大半夜的有个屁的客,我看你是灌多了马尿……”孟氏下了门闩,打开木门,见外面果然站着两个人便是一愣,下意识地怒道,“你又欠了多少酒钱?”
  喻云海脸上更是挂不住,一把推开孟氏,沉着脸道:“都说了是客,你还不赶紧换身衣裳去泡茶。”
  孟氏这才看见他身后的孟戟,见人手里还提着礼物,登时面上一红,赶紧下去把媳妇吕氏叫起来,让她到灶间烧水泡茶。孟氏自己回房换了衣裳梳了头,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谁家正经的客人大半夜地登门拜访。
  喻云海跟孟戟在堂屋相对而坐,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些尴尬。
  “当年一别,谁知道竟还有再见的时候。”喻云海感慨道,“那会儿你我都还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如今都是黄土埋了大半个身子的人了。”
  “难得云海哥还记得我。”孟戟也叹了口气,重回旧地,再见故人,心里总还是沉甸甸的。
  孟氏端了茶上来,却忍不住朝孟戟打量,看到他端起茶盏的手整个人就是一震,托盘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目光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唇哆嗦几下,试探地叫:“阿靖?”
  孟戟看向孟氏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唤了声:“萍姐。”
  孟氏眼圈瞬间红了,又问:“小姑如今还好?”
  孟戟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阿娘已经故去了。”
  “啊!”孟氏抬手掩口,泪水瞬间划过脸颊,“我爹前两年也病故了,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唤小姑的名字。”
  孟戟抬头看向女人,露出个温和怀念的笑容道:“萍姐长得跟阿娘很像。”
  “阿靖,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孟氏急急地问。
  “萍姐,我早改了名,随阿娘的姓,现在叫孟戟,你叫我阿戟好了。”孟戟不想再听到以前的名字,“这次回来一是想安葬阿娘,二来也是……回来看看。”
  “唉,也好。”孟氏抹了把眼泪,见孟戟也没带行李,再看看桌上的点心和酒,叹气道,“当年你和小姑被撵出去,一直都不跟我们联系,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们还在不在……如今回来,你也跟我外道了。”
  “我离开多年,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哪里敢贸贸然的登门,还是谨慎些好,免得到时候再惹出什么纷争来。”
  孟戟的声音低沉沙哑,听得孟氏止不住地掉眼泪。
  “这几年阿娘一直说想家,想回来看看,但是她病得太重,根本经不起长途的颠簸了。”孟戟提到亲娘,感情也终于控制不住了,哽咽道,“阿娘临走前说,让我回来找个清静的地方,悄悄给她葬了,让她能落叶归根就好。”
  喻云海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姐逢年过节的就念叨你们,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见面的机会了。如今人回来了,什么事就都好说了,今天太晚就先住下吧,有什么话明个儿起来再说,怎么安葬姑奶奶,到时候也好商议出个章程来。”
  孟戟却道:“我这次回来,除了安葬阿娘,也想给自己讨个说法。”
  喻云海闻言微微皱眉,问:“你打算怎么讨这个公道?”
  “没道理我跟阿娘背井离乡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喻继却守着家业吃香的喝辣的。”一提到喻老太爷,孟戟的神情顿时狰狞起来,冷冷地说。
  喻云海冷笑一声道:“他如今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正张罗着要招赘呢!”
  “让他断子绝孙都无法弥补我和阿娘受过的苦。”孟戟双手交握,微微地颤抖着,“我要把漆园也夺过来,让他在晏阳城混不下去,尝尝身无分文背井离乡的苦。”
  喻云海满是醉意的眼睛一亮,拍着孟戟的肩膀道:“好志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孟戟端着茶盏与他碰了个杯,一口喝干茶水道:“事成之后,漆园自然少不了云海哥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