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生无灭无根花

  一梦而起,飘飘乎不知其所在,逊雪只得跟着那个人往前,她不停地问那个女子是谁,回答她的只是叹息,云雾渺渺,忽一回首只见到一片紫蓝色的花海,渺无边界,她放下担忧继续和那个人一同往前走,花儿开的正艳,她采了几朵夹在耳边。
  问前面那人:“这是什么花?”
  “马兰。”
  平地宽阔,逊雪到处奔跑手舞足蹈,她从没见过铺天盖地的花海,蹲下身子想看看那些花的花瓣,逊雪惊呼,这些花竟然都是无根之花,徒有藤叶。
  “花儿无根怎么能活?”她说。
  那人回过头说:“富贵牡丹,尤有可观之功,清白荷莲,尚被骚客吟诵,夭夭枝桃,也可宜其室家,唯此无根之花,沉沦此地不得解脱。”
  逊雪大喊一声醒来,那人居然和她长了一样的脸。
  丫头听到她的呼叫顿时一窝蜂围过来瞧她,“逊雪小姐,做了甚什噩梦?”
  擦汗的擦汗,安慰的安慰。
  她心中说不出的恐惧,天色向晚,这座宅院寂静阴暗,一阵阴风吹来,她更觉得心烦意乱。逊雪站起来,“我躺的太久,出去站站。”
  丫头们把披风给她披上,几个丫头领着她出去:“逊雪小姐可不要跑远,公子吩咐我们照看好您。”
  逊雪想起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他,问起:“他去了何处?”
  小丫头犹豫片刻还是告诉她:“尤阳小姐闹脾气,公子去看看她。”
  逊雪说:“兴许是会不开心,同一天成礼,延平公主为正妃,她只是侧妃,同样嫁给一个男人,还没过门她就已经失了地位。”
  逊雪悲哀起来,女子的命途坎坷,同侍一夫,丈夫的心要握紧否则就失了宠爱,公婆的心要拢住否则就失了靠山,谁不愉悦女子都得陪着开解,谁不快活女子都得试着慰藉。
  悲从中来,她头晕目眩,“你们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小姐,这可不行。”
  她们一口一个小姐,叫的逊雪都迷糊了身份,她像是本来就生长在这个府中,又像是本来就有着崇高的地位。
  她坚持不要任何人陪她,越在这府中待着她越不愉快,这里像是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天空俯视她,也像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这里,快要让她窒息。
  她模模糊糊向前走,不知走到了哪个走廊的尽头,风一吹她的魂仿若也散了半截。
  模糊之中,她又来到那个荒废的院子,这里满院子的花过了时节正在慢慢枯萎,命运推她走进这个庭院,前路难测,她逃脱不了原本的她。
  刚到拐角处,一个老人,着旧衣站在花团锦簇之间,院子中别的花已经凋谢的凄惨,只有那一团还依旧灿烂,他就在那花间,似在等待,他在等待他的命运。
  太阳彻底落下,黑暗包裹四方,潮水一般的窒息感一股脑涌进逊雪身体,她觉得那人像是鬼魅,问了一句:“你是?”
  老人转过身,原来是打水养马的老伯,逊雪吁了一口气,“马伯,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等你来。”
  “等我?为什么等我?”
  老人抬手唤她过去,“我有个故事想要讲给你听。”
  “明天讲如何,现在太晚了。”
  他摇摇头,黑暗隐住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神色是悲是喜,“现在不讲就晚了。”
  “那好,你过这边和我讲,花圃不许外人进入,我听尤阳说过了,你过来。”
  老人很固执,非要叫她过去,逊雪再三不定还是走进荒废的院落,墙壁,或者说已经破旧得不算是墙壁,凄惨的围绕整个院落,剥落的墙皮无人清理渐渐失了颜色,青苔爬上台阶靛砖,逊雪一步,一步,走进这许久没有外客拜访的境地。
  “马伯,你要和我说什么故事?我正好闲的无事出来看月亮。”
  她抬头寻找月亮,却没瞧见一丝月光,金镶宝石桃蕊簪随着她猛一抬头落到花丛,簪子翻了几个身,一骨碌沾了一身泥水,她心疼得捡起簪子:“这是迟昴送给我的,幸好没有摔坏。”
  他问:“迟昴?”
  “对啊,你是这府里的人,不会不知道你的主子是谁。”
  “百里迟昴?”
  他神色古怪。
  天一黑萤火虫都闪出来游玩,密密麻麻围成一片莹绿色的火海,老人的脸被光芒照亮。
  “说罢,你刚才想和我讲什么故事?”
  他的故事从伯虑王的冬枝夫人说起。冬枝夫人是北俅公羊皇室的一位翁主,她年轻时美貌任性,能让所有仆人奴婢都惧怕她的怒气,性子又坏又急,即使是后来和伯虑王联婚也没改变她的脾气。她确实又坏又狠,谁让她受了委屈她就百倍还手,可是她有着伯虑众妃都没有的美貌,那双狸猫一样机灵的眼睛把伯虑王迷得神魂颠倒。
  冬枝夫人锐气四射,伯虑皇室没有一个人不憎恨她的狂妄。后来她也明白了藏不住锋芒的人终究活不久,但是她明白得太迟,秋露夫人和其他宠姬找了恶毒的法子把她骗去了伯虑皇宫的一处寝殿,当晚她刚走进寝殿门就被反锁得结实。
  逊雪慌忙问:“然后她怎么样了?”
  老人继续说,她被锁在寝殿后有人放了一把火,那火是伯虑皇室最严重的一次灾难,火势在那晚风的帮助下越燃越放肆,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过往的宫人和侍卫都听见了悲痛的呼叫,冬枝夫人为人刻薄,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她。
  “然后呢?”
  逊雪想起那件古老的房屋中端坐在屏风之后厉声言语的女子。
  她毁了她最珍贵的资本,美丽的容貌还有百灵鸟一般的歌喉,黑烟呛伤了她的声带。
  逊雪同情地说,“原来冬枝夫人有如此悲惨的过去。”
  母凭子贵是所有皇室的隐藏规则,女子被困在深宫之中唯有这一件事值得期待,没有孩子,君王逝去后伯虑后妃皆要殉葬。
  逊雪打断,“不是只有雕题皇室才有无子殉葬的规矩吗?”
  他说其实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大多都被偷偷吊死埋在君王的侧墓之中。
  幸好,她虽然被毁了脸,但是她腹中的孩子尚且安好,太医诊断说是个男孩。
  逊雪说:“那是迟昴对吗?”
  他点头说是,陛下不再见她,但是他派了人在伯虑都城重新建了一座府邸送给她,男子总是如此,不能容忍他曾经迷恋的那张脸变成他厌恶的模样。
  陛下还是给那个为出世的孩子取了个名字,名为迟昴,百里迟昴,意味着他的出生将宣告天下伯虑的崛起。
  十月怀胎,冬枝夫人生下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肌肤雪一样的白,发丝如乌木一样的黑润。
  逊雪不解:“女孩?!”
  太医心系冬枝夫人多年,即使冬枝夫人毁去容颜他也不曾少一分对她的爱恋,他欺骗陛下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个男孩,只有男孩才能让冬枝夫人在伯虑皇室安然度过此生。
  “可是生下来就会露馅儿。”
  他笑说,既然太医用此等方法帮助冬枝夫人他就有后手解决谎言带来的问题。
  “他怎么掩盖事实?”
  他骗着自己的妻子喝下催早产的汤药,尽量把孩子的出生月份拉近。果然,时间一到他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冬枝夫人生下一个女孩。
  逊雪听完他的话感叹:“移花接木,这招可真险,稍不谨慎就会万劫不复。”
  “那生下的女孩子怎么办?”
  太医的儿子成了冬枝夫人的孩子,也就成了伯虑国的皇子,那个女孩一生下来就失去了一切。
  她没有了身份,没有了地位,或者连性命也不保。
  逊雪听的迷愣,“冬枝夫人杀了她?”
  她是要杀了那个孩子,但是救她的太医不同意杀一个无辜的稚子,她终于被留下性命,作为男孩的贴身丫鬟活下来。
  “后来呢?”
  男孩和女孩一起长大,那个女孩有个新名字叫不宣。
  逊雪叹息,“不可宣之于口的存在,这名字取得倒是应景。”
  男孩读书写字,他领悟的慢,学习任何东西都要花费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女孩就不同,她陪侍左右,任何诗词歌赋只要看过一眼便过目不忘,伯虑家的孩子本就聪明。伯虑王很喜欢这个男孩,但是却总是为了他的功课操心,也曾为了此事冷落这个孩子。冬枝夫人看在眼里很是着急,她想了一个办法。从前他记不住东西学不会东西冬枝夫人总是狠狠打他,他也被打得皮实不怕她的鞭子落下,冬枝夫人换了手段摆弄那个孩子。她把不宣叫过去,只要迟昴背错一个字,弹错一个弦,射偏一个靶子,她的鞭子就会落在不宣的头上,鞭子沾了盐水,见血见皮肉抽得更恨,她忘记了那个女孩才是她的骨血至亲,眼中只剩下野心和失宠后的不甘。
  逊雪浑身发抖,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却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是女孩她就失去了一切?”
  老人说,冬枝夫人曾有一女夭折,就因为伯虑王不喜翁主,眼里只有他的儿子,他有许多没有名分的女儿,封为翁主的甚至都不多,那个女孩在伯虑皇室只存活短短几天。
  “失去一个女儿,冬枝夫人应该更加宠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她为什么还要狠毒地打她的孩子。”
  老人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继续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情。
  每一次母亲抽打不宣迟昴都会跪下苦苦哀求母亲放过她,他愿意把那些东西都深深记在脑子里再也不敢忘,但是他太愚笨,记过的东西总是再次遗忘,那个女孩身上的伤疤总是好了又伤好了又伤。
  逊雪紧紧搂住自己,她蹲在地上,全身都在疼痛。
  地上的马兰花在荧光之中诡异的吓人,像极了那个不曾露面的冬枝夫人。
  她扬起头问:“后来不宣还被打吗?”
  后来那个女孩越长越美丽,只有七八岁那张脸便美得像她母亲年轻的样子,太医总是看着她那张脸回想冬枝夫人年轻时候的刁蛮。
  不宣和她母亲没有一点相似,她安静聪慧,从不任性,她和所有人都能相处得很好,唯独和她母亲,她也不知道那个狠毒抽打她的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如果知道她是她母亲,不知道作何感想。
  她越漂亮冬枝夫人就慌张,同时也愈发妒忌,她怕府中来往的人看出那是她的孩子,也怕不宣长得和她肖似,她的美貌没有消逝,一点一滴印证在这个尚未长大的女孩身上。
  她终于决定采取措施终结这场噩梦。
  迟昴刚被骗出他的院落,前脚刚刚离开,后面他的院子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个女孩被锁在院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厢房里,外面上了两把,她插翅难逃。冬枝夫人用别人对待她的方式同等地对待她自己的女儿,她要把她的女儿烧死在她的眼前。
  大火过后,那个女孩消失了。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甚至没有留下一块骨头。
  迟昴回来只见到被烧成灰烬的院落。
  他为她种的蓝紫色的马兰也都一并烧成了残渣。
  他们终于都不用活在恐惧之中,杀了这个女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迟昴,在那场大火后跑出伯虑都城九意,骑马、奔跑、寻找。
  逊雪哭红了眼:“可是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存在而十恶不赦,她没有错啊!”
  老人把身后的双手伸出,缓缓递给她一条马鞭。
  她颤抖着接过马鞭,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年前当她的名字还是不宣时,她接过一把马鞭,那把马鞭抽过她,那把马鞭沾了盐水抽得她皮开肉绽,那个男人眼睁睁看见过她挨打,那个男人旁观她被打得死去活来,可是也是在生死存亡之时,他冲进火海打开房门,把她抱上马背,亲手把那把她憎恨的鞭子交给她,她抽着马鞭离开了她的地狱,不留痕迹。
  逊雪拿起来看了许久,她问:“她要杀我,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老人摇摇头,八年前他还年轻气盛,眼里都是那个美貌无双又娇气任性的冬枝夫人,八年来他脑子里没有一天忘记那个一身伤痕的女孩,她瞪大那双机灵的眼睛,只是寂静无声,把委屈和仇恨深深埋进心中。他有他想守护的女人,可是他无意伤害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
  他愧疚,他后悔,所以他放了她。
  逊雪把鞭子扔下:“不宣需要这把鞭子,但是我不需要。”
  “拿着它离开此地,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回头,我已经失去了再次保护你的能力。”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只会接受鞭打只会容忍的孩子。”
  一低头,地上的马兰花开得耀眼,逊雪看不清那花的花瓣,她眼里存了眼泪。拿出袖子里的火折子,她一把火烧了这美丽的花儿,本来就不该存在的美丽一出现就是错误。
  老人说:“今年这花才重新开放,你为什么要烧了她?”
  逊雪想起梦里的那个自己,说道:“花儿无根怎么能活?富贵牡丹,尤有可观之功,清白荷莲,尚被骚客吟诵,夭夭枝桃,也可宜其室家,唯此无根之花,沉沦此地不得解脱。”
  原来这话全是她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她从未忘记过去,只是把那段痛苦的回忆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火起一时,迟昴带着家丁赶来:“叫人去打水来!快些!”
  逊雪从那火海中走来,她被那火炙烤得浑身滚烫,迟昴牵住她:“你怎会从那里出来?”
  “我把那些花烧光了。”
  迟昴大怒:“你凭什么烧光我的花?”
  逊雪看着他:“因为是我的花,我要怎样皆随我意。”
  迟昴惊讶地说,“逊雪,逊雪,你是逊雪还是我的不宣?”
  逊雪说:“两者皆不是,我叫——百里迟昴。”
  初见那天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在下迟昴,请问姑娘芳名?”
  “我不姓迟,姓百里,我名为百里迟昴。”
  “我啊,我叫逊雪,姓白。”
  “梅须逊雪三分白,好名字。”
  ……
  逊雪仰天大笑,笑罢便要离开此地。
  企料迟昴从背后忽然抱住她,他低声下气求她:“宣儿,不要走,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哥哥能保护你了,谁都不能再伤害你。”
  逊雪推开他:“这里我一刻都待不下去,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感觉窒息,这是一个只能看见四方天空的牢笼,是坟墓,我不能再呆在这里,除非你想我死。”
  “那我们一起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好,别留下我一个人。”
  逊雪讽刺:“哥哥如今是赤照王的女婿,又是尤阳小姐的夫婿,假以时日你便是伯虑的王,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让人恶心。”
  迟昴牵住她的手,小声乞求她,“不是的,因为母亲想要这些,我只能拼了命送给他,我知道她是你母亲,她要什么我都得给她,因为我也早已把她当成母亲。”
  逊雪甩开他的手气愤:“她不是我母亲,我白逊雪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他搂住她的肩膀,“听我说好不好,等我把她想要的都给她,我们就离开这里,我知道荆棘花开在雕题西牛的大漠里,我们可以去那里生活。”
  “我不会和你一起离开,不,我不会再见你,因为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百里一族,所有姓百里的人我都痛恨,包括你。你想要我的名字就拿去好了,我正好厌恶得要命。”
  他知道他留不下她,于是换了话求她:“宣儿,如果你非要走,叫我一声倌倌(哥哥)如何,就一声好不好?”
  她皱眉道:“你休想,我偏不如你意。”
  说罢,她离开了这座阴沉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