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生而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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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火营老址就位于甘枣山东面的环山谷地里,距离铜城也不远,几人徒步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虽然现在这个营盘已经被新国主废掉,但这里绵延不绝的营帐、旗座、马桩、废弃车辕轮辐,还是可以看出昔日的辉煌。
一行人怀着敬畏的心缓步走进了南火营,四顾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衣人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得如同那腌菜的石头,酸臭酸臭的。因为他心里清楚,一会儿就会到达那个折磨自己亲人的地方。现在他的内心里,非但没有一丝复仇的急迫,反而充满了惶恐、忧惧与不安,想去看看,又实在不敢看。
“这南火营这么大,那个什么安心营究竟在什么地方啊?不会绕场走上一圈才能找到吧。”壮子心情本来就不怎么顺,望着这放眼看不到头的军营,很是烦躁。
“你还真想全走上一遍啊?咱们这么多人呢,一个人一个方向,很快就能走完。”段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然说道。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卓展微微一笑,很是自信。
“我去,有人又蔫不登儿的琢磨点儿东西出来了。”壮子一听来了精神。
“啊,卓展哥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赤妘瞪着两个圆眼睛,黏黏糊糊就凑了过来,眼眸里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别问了,问了他也不会说。”段飞冷眼道。
“谁说我不会说?”卓展扬声质问,扭头笑笑说道:“你们想想啊,任何一个统帅,对自己的将士都会要求十分严格吧。操兵演练,稳定军心,要的就是铁一般的纪律。虽然有安心营这种地方存在,但肯定不能让将士们天天想着、惦记着。最好的办法,就是眼不见心为净。”
“哦!我明白了!”段飞眼睛一亮,猛地击掌:“所以,就是在这操兵场上看不到的地方喽。”
壮子听得是一头雾水,完全懵圈了,怔愣道:“哎,不是,是我智商不够啊,还是你两太能玄乎了,我咋就听不懂你俩在说啥呢?这操兵场都看不见的地方,还咋找?”
段飞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爽快道:“你等着。”
只见他四处望望,目光停在了崖壁上的一棵高大的古树上,蓦地一笑,便飞身跑了过去。双手够着树枝一搭,纵身一跃而上。
“硬化。”
段飞默念一句,双手呈钩形,抓着那树干快速攀援而上,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顶。只见他一手抱住那晃晃荡荡的树冠,一手在眼睛上方遮挡着刺目的太阳,向远方眺望着。须臾,便再次顺着那树干溜了下来。
“怎么样?”卓展快步迎了上去,淡定问道。
“没错了,最南边的营帐后面有个漏斗状的山坳,不到上面看是根本看不到的,我怀疑,就是那个地方了。”段飞肯定道。
“那就是了,走,去看看。”卓展点了点头,已率先向南边走出。
果不其然,到了营盘的最南边,一转角,便看到了段飞说的那个凹进山体的山坳。只不过,那深入山体的部分,已经被修葺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黑色的胶泥厚实地糊在外墙上,让人看一眼,就憋闷得穿不过气来。
段飞上前一步,踹了一脚那面厚重的铜门,锈涩的铜门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欠开了条小缝。
“门没锁。”段飞一喜,回头说道。
卓展使了个眼色,段飞点了点头,猛地推开了铜门。
正午喷薄浓烈的阳光顺着洞开的铜门霍然倾泻了进去,却在一阵飞起跳跃的灰尘中渐渐消弭,似乎里面有一股极其黑暗的力量,能将一切光明顷刻吞没,不声不响。
虽然肉眼可以看到,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众人还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为首的段飞不禁咽了口吐沫,迈开步子,小心走了进去。
卓展也紧跟着进去了,其次是赤妘、段越、壮子。
衣人燧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犹豫了很久,痛苦了很久,双手握拳,悲恸得不能呼吸。
里面的石室除了一些坏掉的镣铐、破旧的棉布,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石室很大,三面墙上各有一个小拱门,通向里面三个小一点的石室。
只不过,越往里走,那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和怨戾就越来越浓厚,似乎在顺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蔓延而入,蹂躏着他们脆弱不堪的内心。
令人心悸的是,一个大石室、三个小石室,每面墙上都满是血迹斑斑的手印,有大有小,森然可怖。可想而知,当年当时,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挣扎和抵抗,即便是这干涸多年的痕迹,仍然那般触目惊心。
衣人燧粗糙的大手颤抖地触摸着这些血手印,胸前一阵抽动,难以抑制的悲苦情绪憋得他满脸通红,脖子上粗大的青筋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哑然嘶哭着,嘴唇都咬出了血,他似乎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看到了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女儿们……
终于,衣人燧再也支持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嚎啕痛苦起来,声音凄厉得如暴风略过山谷的哨音,让这满满一屋的悲伤、痛苦、怨怒都活泛了起来。
卓展与众人相望而悲,他们走到衣人燧的身边,缓缓蹲了下来,没有说任何无力的劝解,只是默默地陪着他,让他不至于一个人置身在这无边的凛冽之中。
悲从中来,卓展的眼圈也不争气地红了,他仰起头,长长一呼,试图收回眼眶里那湿湿咸咸的东西。
突然,就在仰头的时候,他的目光略过上面的墙角,登时便被一坨带颜色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什么?”
卓展霍然起身,飞快跑了过去,蹬墙而上,借力一手扯下了塞在墙角里的东西。
众人忙围过来看。
那是一沓布片,各种颜色都有,但都比较旧了,布也被磨得十分薄了,而且,上面全是干乌的血字。
卓展睁大眼睛,颤抖地一片一片展开。
有的一片上只是几个字,有的则是半句话,虽然残破不全,但就是这残缺不全的句子,就足以剜了人心了。
旁边的赤妘接过来,喃喃念着,浑身都在颤抖。
“我想回家……”
“阿妈护着我,脸被毁了……”
“今天我被割了舌头,再也不能说话了,我想死……”
“薇雪踢了那个兵一脚,脚被剁掉了……”
“兰儿受不了了,用石子划花了自己的脸,她被带走了,今天晚上没回来……”
“我疼……”
“今天挨了打,耳朵叫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听不见了……”
“梅姐说三日后出去洗身,想拉着我们逃跑,我不敢……”
“梅姐死了……”
“只剩两个指甲了……”
赤妘读着读着,早已泣不成声,最后干脆丢了布片,一头扎进卓展怀里,声泪俱下。
“他妈的,这是什么样的禽兽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壮子一脚踢散了那堆破布片,大骂着娘。
早已听得魂飞魄散的衣人燧忽地回过神来,颤抖地哽咽着:“不要,不要……”两个耙犁似的大手划拉着那被踢散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心疼地掸着上面的灰。就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孩一样,就像抱着他的女儿一样。
虽然他不知道写下这血书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他的女儿,但他的女儿肯定也遭受过跟这个女孩一样的罪,还有他的妻,他的妾……一想到这里,他便浑身都抽搐起来,似有万蚁爬来,啃噬着他的血肉、钻着他的骨,令他生不如死。
段飞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巡视着四个墙角,慌忙地跑向每一个墙角,又进到里面的石室,大喊道:“卓展,这里有,这里也有!”
壮子见状也赶忙跑向其他的石室,帮忙去够那些塞进墙缝的布片布条。不一会儿,两人便抱着一大捧破布出来,抛到了地上。
散落的布片如同未曾盛放就枯败凋敝的花朵一般,虽狼狈地跌落,却仍让人能感受到那美丽的芬芳。
衣人燧疯狂地接着、抓着、嚎叫着,流得满脸都是的眼泪似乎还是太少了,少得不能浇灌这些花儿亡魂,甚至连短暂的温润都做不到。他是那么的无助、绝望、痛彻骨髓。
虽然从当初接到那箱兽皮开始,他就知道他们妻妾女儿们是在南火营死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来,因为他不敢,他怕自己来了,就想跟随她们一同没入那黑泥般的尘土里,死去、风化、腐烂,再不能为她们报仇雪恨。
卓展眉头深锁,忙乱地查看着这些布片和上面的字,又挨个石室去查看墙缝、墙角,双手紧握,沉默不语。
赤妘的眼泪早已决堤,她跟段越相拥而泣,感怀着这些跟她们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比她们还小的女孩子,记录下的不堪血泪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段越呢喃抽泣着。
赤妘目光呆滞,她捋着段越的头发,冰冷道:“这就是奴隶啊,命贱如草芥的奴隶。一个行差踏错,寻常百姓就会沦为战争的奴隶。一旦成了奴隶,似乎这一生就注定悲惨不堪了,似乎连以前的人生也被否定了,好像从出生开始,就该成为奴隶一样。你们老家那边真好,没有奴隶,人人都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像这里,多少人生而为奴,多少人灰飞烟灭,都是一瞬一息的事,除了他们自己,没人会在意。”
“他娘娘个球!等咱们找到那个上将军青阳戟,你们谁都别拦我,我非要用我这双爪子把他撕碎不可!”壮子喘着粗气,破口大骂道。
“撕碎他都便宜他了,应该让他也做一做奴隶,尝尝被人奴役的滋味!”段飞气不打一处来,猛一跺脚,却脚下一软,差点崴到。
“段飞,抬脚!”卓展急匆匆走了过来,盯着段飞脚下的那块黑石转,焦急说道。
“啊?”段飞一愣,赶忙从那黑石砖上快步退了下来。
卓展弯身蹲下查看,用手指抠着那黑石砖的边沿,猛然抬起。
“有字!”段飞惊呼道,忙用手拂去石砖另一面的泥土。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我们都得死,黄泥坂,乱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