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误会

  卓展他们随虹现和栖霜穿过了六间石头穿堂,来到晶丹观中最大的一间院落,又拐进一个圆门,进到东面一座僻静的跨院。
  跨院里的房间看起来只是简单小巧的茶室,并不是专门的会客厅。
  卓展几人一一落座后,药童便提过来碳炉和陶壶,开始烹茶。
  虹现倩然坐在正中的椅榻上,气定神闲,神情晏然。就像普通的女子一样秀美优雅,丝毫没有大派掌门的架子。
  虹现拿起那个小布袋,双手有些颤抖,飞快地看了一眼银药杵,又赶紧收进了布袋里,慌乱地拉起抽绳。
  “这几日你们都是在师姐的石屋里住的?”虹现定了定神,抬眼问道。
  卓展他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肯定从师姐那里听说了吧,我们三个的事。”
  “嗯,听说了一些。”卓展简略地答道。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想回避掉是不可能呢。但毕竟之前也只是听了姚大花的一面之词,对个中真相并不了解。更何况看这虹现见到药杵的样子,也不完全像姚大花说的那般冷血无情。
  “那你们又是怎么认识须家人的?”虹现眨了眨眼睛,故作镇静地问道。
  “哦,刚到西山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人生病了,恰好遇到在山中挖药材的须家父女,就在他们家住了些日子。”卓展如实答道。
  “哦……”虹现淡淡地应着,语气中透着些许的失落。
  “你们是来拿江伯伯留下的开图石的吧,在药炉里,不过今天药炉闭炉炼丹,随意打开石门会冲进去冷气。等后天药炼好了,我让栖霜给你们取来。这两日,你们就在这晶丹观住下吧。”虹现平和地说道。
  “那这两日就叨扰虹现掌门了。”卓展客气道。
  从进来开始,段飞就有些欲言又止,现在见开图石是事情已敲定,便鼓起勇气开了口:“虹现掌门,有件事情……”
  “你是想问师姐和我的事吧。”虹现看着段飞,淡然一笑。
  “没错,关于大花和你,我想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虹现掌门你并非大花口中那般绝情之人,怕不是有什么苦衷……”
  “师姐没错,”还没等段飞说完,虹现便抢着开了口:“错在我。是我辜负了桐华,也害了师姐。既然你们想知道,我不防就告诉你们,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
  虹现脸上的浅笑骤然收敛,沉重叹了口气,缓缓道:“没错,我是与桐华有过婚约,但那都是小时候养父母给的定下的。我对桐华的感情很浓,却只是兄妹之情,完全没有男女之爱的感觉。我知道师姐是真心喜欢桐华,她那么不会掩饰,傻子都看出来了。”
  “所以……你悔婚是有意成全他们?”一边的赤妘谨慎地问道。
  虹现点了点头,很是无奈:“最初我是这样想的,自己不上心的东西,没必要霸占着,何况师姐比我更需要这份感情。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当时的我,不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让的,是我自作聪明害死了桐华。师姐恨我,我不怨她。”
  “那为什么不去跟大花去解释清楚?你们俩这么多年的姐妹情,难道就不重要吗?”段飞倏然起身质问道,显然有些急了。
  “解释有什么用呢,解释只会让她觉得我是在推卸罪责,更何况,我俩的梁子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结下的。还有掌门之位,她也跟你们说了吧,她一直都认为我是蓄意谋之,殊不知,原本的我根本对这掌门之位没有兴趣。”
  “那你为什么还……”段飞不解地问道。
  “你们是华国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太华山晶丹观,除了炼制丹药天下第一,清门武学在这西山也是数一数二的。历任掌门必须要兼修炼药和武功,不仅要传承发扬这炼丹之艺,还得能看家护院,守护住这历经千年的瑰宝。”
  “当时师姐的巫力武功冠绝太华山,无人能敌,而且她又是师父的座下大弟子,我一直以为应该是师姐来承袭这掌门之位。而且我自小便痴迷于草药炼丹之术,对练功习武无甚兴趣,更不喜欢打打杀杀,武功造诣上远远不如师姐。”
  “可就在我十六岁那一年,师父突然把我叫到密室,说我炼制丹药的能力会让晶丹观的丹艺更加精绝,以后要让我来承袭这掌门之位。最初,我的内心当然是抗拒的,但当我知道了晶丹观这百年丹炉的秘密后,我便下了决心,要担下这掌门的担子。”
  说起晶丹观的秘密,虹现不觉顿了顿,看了众人一眼,刻意转移了话题:“你们跟师姐相处的这几日,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大花她嘛,人不坏,就是脑筋轴得很,平时大大咧咧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没什么心眼儿……”段飞挠挠头说道。
  “我倒是觉得大花姐像极了那天上的鹰,厉害、英武,无拘无束。”段越向往地说道。
  “你俩也太能夸她了吧,哼,我看她就是个满嘴飙荤段子的痴女……段飞,难道你忘了她是怎么撩你的了吗?”壮子撇了撇嘴,很是幸灾乐祸。
  “死壮子,你!”段飞骤然满脸彤红,压低嗓音跟壮子瞪着眼睛。
  站在一边的栖霜“噗”地笑了出来,用手背掩着嘴不好意思地瞄了段飞一眼。
  端庄的虹现也忍不住笑笑,但又立马收回了笑容,正容继续说道:“你们说的都对,师姐她是个心性烂漫的人,受不得拘束,更吃不得清苦。
  你们可知道,当上这晶丹观的掌门,若无惊天大事,是不得迈出这晶丹观一步的,更下不得这太华山,这是门规,更是祖训。
  而且,守卫晶丹观之责甚为凶险,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两姐妹不能都折进去。
  师姐她并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她。我已经不能做我自己了,我能做的,就是守住师姐的这份心性,让她继续做她自己。”
  众人恍然明白了这对师姐妹间的爱恨纠葛,也了解了虹现的用心良苦,不免心生感慨,感叹这造化弄人。
  “虹现掌门,有一件事,卓展必须如实相告,你别怪卓展多事。你要知道,姚大花一直以为是你弑师夺位,这个误会我觉得你应该要解开。既然你想守护住她纯良的心性,就不该在她心中埋下仇恨。”卓展神情严肃,说出了心中最后一个疑惑。
  虹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又何尝不想呢?况且我真的没有杀师父。
  可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唯有让她恨我,才能真的守住这份真相。若是让她知道这个中因由,必然不会再由着我。
  到时候,恐怕我俩就都陷进去了。而且她恨我,来杀我,我也能经常看到她,现在隔几天她不来,我反而觉得无聊呢。”
  虹现无奈地笑笑,表情幸福而凄苦。
  “明白了……”卓展点了点头,心里却堵得慌。
  一下子说出心中的郁结,虹现虽畅快了许多,但心中却更加得惆怅起来,她疲惫地起身,轻声说道:“各位,虹现有些累了,便不多陪了。栖霜,带他们去西面的客房休息吧,再派两个人过去照顾。”
  虹现说着便独自走出了茶室,出了圆门。
  卓展一行跟着栖霜,去往那西面的客房,心情和脚步都有些沉重。
  赤妘轻叹了一口气,皱眉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虹现掌门应该在桐华死之前去看一下。”
  “没错啊,毕竟这样做,给三个人都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段越也低声附和道。
  “难道你们以为掌门当时就不想去吗?”前面的栖霜陡然转身,愤怒地盯着众人,厉声道。
  “你们可知道掌门当时心里有多难受吗?但她如果去了,她之前的谎言就都被戳穿了,掌门是想把跟须桐华最后在一起的机会留给姚大花啊!”
  “你说什么……”段越不由得捂住了鼻子,泪眼婆娑。
  “你们可知道,掌门萆荔草的巫力是有治愈功效的,她那时每日白天给须桐华配制丹药,夜里还要打坐运功,把萆荔草的治愈之力凝聚成可以轻易服下的冰晶丹露。
  每天半夜,我都会趁着先掌门熟睡的时候,偷偷把这冰晶丹露送到须家,还不能让须桐华知道。
  整整三个月啊,你们知道掌门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在背后妄议掌门!”
  栖霜说着说着便不住地流下眼泪,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对不起,栖霜姑娘,对不起……”赤妘有些慌乱,不停地小声道着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段越也已经泪如泉涌,与栖霜相视着流泪,流着流着便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到西客房的这一路上,情绪崩溃的栖霜都低迷不振,段越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安慰好。
  众人住在这安静的西客房中,看着这经历了千年的斑驳石墙,感叹着原来这方平淡的清幽竟是靠着一个女孩子自我牺牲、暗吞苦水来支撑和守护的,不禁满腹唏嘘,黯然神伤。
  其实虹现的这种自我牺牲,很大程度上有着一厢情愿的成分,但这种一厢情愿却很难让人指出来哪里错了。可能是因为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出自对师姐的爱,这种爱虽然畸形而别扭,但却让人难以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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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丹观里的时间过的枯燥而漫长,虹现没有限制他们在晶丹观里的自由,出入各个院子都不受限制的。
  但这大同小异的院子和石屋就仿佛让人有着鬼打墙的错觉般,大同小异的场景和低头忙碌的药徒就像让人走进了无限循环的修罗场一样,憋闷得窒息,打不起一丝精神。
  卓展他们在这偌大的晶丹观里溜了半圈,便索然无味地回到了西客房。
  这次走的匆忙,扑克也没带,几人大眼瞪眼小地干熬了一下午。
  晚饭也是青菜汤、大白饼,外加芦菔干小菜,就跟这观中的生活一样寡淡。
  “我去,咱们真得在这晶丹观里呆到后天呐?这半天我就受不了了,还不如大花姐那小院子有意思呢。”壮子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有些抓狂。
  “哎,这就是为什么虹现宁可让大花恨她,也要给她自由。在这里头呆一辈子不能出去,几十年如一日,换谁谁受得了啊?”段飞坐在窗边的石桌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上晕的一塌糊涂的残月。
  “我觉得虹现真是不容易,自己承受这么多,还得被最亲的人误解着、恨着。要是我跟我二姐之间变成了这样……哎……我真是无法想象。”赤妘惆怅地说道。
  “被误解着、恨着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承受不了,但对于虹现来说,大花姐误解她、恨她反而是好事。你们没发现吗,现在虹现几乎是在靠着大花姐来刺杀她这点儿乐趣来活着,要不然这观中枯燥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啊。”段越悠悠感叹道。
  “可是你们别忘了,大花对虹现的恨意可是真的,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虹现可是害死须桐华和她师父的人。而且这一次,虹现又拿走了她心上人的药杵,劫走了段飞……”卓展忧心忡忡地说道,有意无意地瞄了段飞一眼。
  “那倒也是,如果换做是我,最爱的人和恩师都被害死了,我也会千方百计杀了那个凶手,不管他是谁。”段越沉吟道。
  “所以我真的怕,怕哪次大花姐失手,害了最爱自己的那个人……”卓展彷徨道。
  他很想出去之后就找到姚大花,将真相告诉她,但又怕这样做毁了虹现的一片用心良苦,内心矛盾的很。
  “卓展你丫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姚大花那智商,刺杀二百多次还没成功,你觉得她此生还有希望吗?”壮子挥了挥手说道。
  段飞再次想起了白天自己被姚大花要求拉绳子绊人的场景,一阵难为情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双手捂着脸,哀声道:“你说的没错,咱们真是想多了……”
  正聊着,突然屋顶上响起一阵轻微的哒哒声,节奏整齐而轻盈,随即便是几声清脆的铃响。
  卓展眉头一挑,看了段飞和壮子一眼,几人快步走到庭院中举目张望着。
  卓展注目屋顶,一排白色的身影在黑夜中分外明显,似乎是在屋顶上布置着什么东西。为首的,正是栖霜。
  “栖霜,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段越朝着屋顶,脆亮地喊道。
  栖霜回神看到了段越,眼眸一亮,背手飞身而下。
  “段越、赤妘!”
  上午的那通纠葛哭诉,反而让栖霜交到了两个好朋友,这对于自小长在晶丹观里的她来说,算得上是天大的一件喜事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段越握住栖霜的手,好奇地看着屋顶忙碌的药徒们。
  “哦,布置个结界。”栖霜笑着说道。
  “啥玩意?结界?真有结界这东西啊,我以为只有动漫和游戏里才有呢!”壮子瞬间来了兴致,打了鸡血般地凑了过来。
  “没错,这几日入夜后,掌门总感觉屋顶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出去查看又看不到什么。
  更奇怪的是,晚上放出去环山打探的渠鸟也都没飞回来。昨日掌门派了药徒去林子里查看,竟什么痕迹也没发现,也没找到那些渠鸟,这实在有些不对劲。
  所以掌门就让我在今夜把这结界布置上。”栖霜郑重说道。
  “栖霜小姐姐,你会布置结界啊?”壮子搓着手,两眼亮得跟灯泡似的。
  “说起来见笑了,我天生霜花巫力,这种巫力其实在武力攻击上挺没用的,但却可以防御,结成霜花结界。
  再配上前掌门结合八卦图创造出来的乾坤阵法,这结界便牢不可破了。挂上这排铜铃,只是因为掌门不放心,想更保险些而已。”栖霜解释道。
  “真是太帅了,栖霜小姐姐,我崇拜你!”壮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却被夹在中间的段越一掌将他的大肥脸推了回去。
  “如此一来,便当真可固若金汤了?”卓展也是第一次看到布结界,很是感兴趣。
  “嗯,除非是帝威级别的力量,否则寻常的巫力是无法破坏这双重结界的,尤其是这乾坤阵法。只不过……”说起乾坤阵法,栖霜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这乾坤阵法怎么了吗?”赤妘赶忙问道。
  “这乾坤阵法有一人破得了,就是跟虹现掌门同为先掌门入室弟子的姚大花……”
  栖霜沉吟片刻,一展眉头,自嘲着摇了摇头:“不过没事的,你们别看姚大花那么凶悍,但告诉你们个秘密,她呀,怕黑!所以她这二百七十次刺杀都是白天来的,从来没晚上来过,不碍事的。”
  段越、赤妘彼此相视笑笑,众人便一起观摩起栖霜用巫力结霜花结界的壮观景象了。
  黑夜下的霜花天幕晶莹透彻、美轮美奂,活像磨砂的琉璃上洒了一层晶晶亮的银粉,稀薄通透,又坚固非常。给这个单调、清冷的晶丹观增添了一道童话般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