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感情毒药

  梅姨娘在正房里枯坐着,味同嚼蜡地用了晚膳,煎熬地等大夫。大夫没来却等来了大雨。
  不知何时起,天上的红霞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压得人窒息的乌云,黑压压得铺满了整个天空,只在东边留下一线极亮的余白。
  雨来得极快,谢琰看那雨落得极写意,不急不缓,飘飘洒洒的,细雨轻轻柔柔的,随春风四处飘摆,落到正房屋前的紫藤树上,润物细无声。
  在这场温柔的春雨里,两辆马车在谢府门前碰了头,青帷盖马车里出来的是个白胡子红鼻子的老头,正是上回给谢琰看风寒的秦大夫,另一辆黑漆马车里钻出个粗短身子,戴个大帽子的老头。
  看见对方,两人俱是一喜。疾步上前抱成一团。
  “亲家,你怎的也来了。”秦大夫喜得胡子都翘起了,眼睛亮晶晶的。
  大帽子老头朝秦大夫比了个眼神,意思是谢家人傻钱多,请大夫还一请请两个,事就是多。
  秦大夫心领神会,回了一个眼神给亲家,拉起大帽子老头亲亲热热地往里走,走到一半却被引路的丫鬟分开了。
  两个小老头对视一眼,发现事情不简单,大帽子老头被带去了郑姨娘那边,红鼻子老头则是老路去了鹤云居。
  大帽子老头一进绿绮楼屋里,一个眸若秋水,眉横春山的女子就冲上前来,结结实实吓了小老头一跳。
  小老头定睛一看,就发现这屋里除了这个大肚美娇娘,正常的丫鬟瞧着一个也没有,有的只有五个粗壮的仆妇,胳膊比他的大腿还粗。大宅子里的美娇娘瞧着柔柔弱弱,实则心思百转千回。好家伙,这人不会犯了什么事吧……
  郑姨娘一看见大夫,两眼就泪光乍现,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柔声问道:“大夫快瞧瞧我这是怎么了,我这几日闻了檀香什么的就想吐,不会是有什么人要害我吧?我的孩子不会有事吧?大夫你是城里的妇科圣手吗?
  这美娇娘怎么话这么多,在郑姨娘一串炮语连珠的攻势下,大帽子老头心里叫苦不迭,脑门直冒汗,但挂念着头上那仅剩的几根杂毛,他也没好意思把帽子摘了,只好颤巍巍地拿袖子往脸上擦擦。
  “夫人先别急,待我先仔细看看再说。“
  老头闭着眼睛认真地体会郑姨娘的脉搏,刚才聒噪的郑氏也闭紧了嘴巴,空气里难得一阵静谧,只能听见外头沙沙的雨声。
  “夫人身子我瞧着并无大碍,我见夫人身子瘦弱,也许是虚不受补,我开个养生的方子,好好将养将养就是了。“小老头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夫人月份大了,心思浮躁也不利于胎儿,今后要好好静养啊。”
  怎么可能!郑氏一口气没接上,几乎要仰倒过去。明明是梅氏看不惯我受宠想要害我……这个大夫满口胡言!郑姨娘脸上闪过错愕,但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此时她要是再不补救,怕是来不及了!眼泪及时地潮涌而至,如断了线般落下来,越下越急,怎么也忍不住。
  旁边的仆妇眸子低垂,敛了眼底的幸灾乐祸,耐心地等郑姨娘哭完了才启唇道:“姨娘且宽了心,就照大夫的意思好好将养着,府里也不缺你这份药材。奴婢现在也该去给向夫人禀告你的情况了。”
  郑姨娘被这话奚落得满脸通红,府里的人惯会逢高踩低,见她大势要去了就这般待她,以后可怎么好,抽抽噎噎地喊道“夫人怜我!“
  鹤云居处的秦大夫也捻了把胡子,得出蜜蜡佛像无害的结论。秦姨娘的身体也如放了箭的弦一般放松了下来。
  待到管着郑姨娘的仆妇上报完郑姨娘并无大碍的消息后,谢琰见她的神色却古井无波,正常的人平冤昭雪就算不至于跳起来说几句愤懑地话,也应该面有喜色吧。但她没有,谢琰完全不能把刚才高声骂人的梅氏与现在的她联系起来,这真的是一个人吗?
  还是内宅真的会消磨人性?想到这,谢琰不禁打了个寒颤。
  徐氏一把一把地捏手里的小叶紫檀串珠,望向梅姨娘柔声宽慰道:“你一直是个老实省心的,今日的事也算是无妄之灾。我那有上好的澄心纸,给你抄佛经正好,也好平一平今天的灾。”
  梅姨娘喉咙里低低滚过哽咽声,就差三叩九拜的来表达她对主母的感激了。
  谢琰不喜欢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臣服,没让她觉得感动、衷心,无端的,她有些恶心。魏紫、烟青与自己虽为主仆,但从未这样。顾少川也没什么妾室,这种感觉她从未受过。她觉得,母亲应该也浑身不舒服。
  果然,梅姨娘走后,母亲就一把把自己搂进怀里,满含笑意地望着谢琰道:“是不是膈应得慌?以后宝玉要嫁人了,可不要像娘一样,得擦干了眼睛再嫁。“
  这个道理谢琰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只是听到徐氏的话,谢琰心如刀割,闷在徐氏怀里,母亲大半辈子都被困在了这个恶心吃人的内宅里,在负心人的怀里。
  看人要擦亮眼睛看吧,又不是第一次活了,再也没有前世那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了-
  倚琴楼处传来袅袅琴音。冯姨娘还未卸妆,她支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抚琴的女子。
  清丽的飞仙髻上斜斜插着只亮晶晶的碧玺簪子,柳绿色的轻容纱裙子服帖地堆叠在地上,逶迤妩媚。抬起眉来,眉眼盈盈,面如罗敷,眼波流转间让人恨不得叹一句真真一副媚视烟行的好模样。
  冯姨娘满心满眼里都是女儿,看着谢芝瑛的目光也沾了不易察觉的骄傲。
  突然,琴声停了,谢芝瑛柔声问道:“姨娘,我若不问清楚,心里委实难安。”双目水波潋滟地看着冯姨娘。
  冯姨娘心中微动,掩饰性地理了理鬓发:“你想问些什么?“
  如出一辙的两双杏眸对视着,谢芝瑛心里竟有些隐隐发虚,再下了一息,谢芝瑛调整了下呼吸,问道:“姨娘,听说旁边那位还在绿绮楼呆着,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上梅姨娘,还是那副木头样。今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冯姨娘沉吟了许久才回:“你想知道多少?”
  “我全部都想知道。”谢芝瑛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
  冯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真的有长进了。“两位大夫都早早出门了,府里都没有闹出大动静,如果真是梅姨娘的,她刚才就不能好端端地回来了,你说到底是谁做的呢?”
  冯姨娘似笑非笑,眼眸亮晶晶的,别有一番狡黠。谢芝瑛心里有了答案,试探着开口:“难道是姨娘你?”
  冯姨娘赞许地点点头,也不打算卖关子继续说:“出问题自然不是那个佛像,我也没打算让那个孩子死,只是动了点小手脚罢了。那郑姨娘颇爱阳光穿过樱红色窗纱制造的旖旎,那窗纱上坠的金镶红宝石镂空坠子里放着她爱的香珠,最是让人欲罢不能。”
  谢芝瑛慢慢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母亲嘴角笑容越来越大,“而那个春桃更是蠢笨如猪,一天到晚都懈怠懒散得不行,也不知道老爷是从哪个旮旯给她拉来的人。换个香珠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郑姨娘轻笑一声,仿佛十分畅快,“你看,你父亲对哪个都瞧着脉脉深情,其实呢,里子里就是一团乱絮。可怜旁边屋那位还一心要为他生个胖小子呢。“
  “咯咯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接连从冯姨娘嘴里跃出。
  谢芝瑛忧心忡忡地看着冯姨娘,尝试性地开口,“那姨娘做这事的用意是什么……”
  “用意?”冯姨娘语气懒懒的,“别人让我不舒服,我自然也不会让她舒服。”
  谢芝瑛不知道玉佩的事,因着这事,谢大老爷已是完全伤了冯姨娘的心。每日看着郑姨娘在谢忱心尖上跳舞,在府里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她就恨不得上去撕烂了她的脸。
  谢芝瑛见自己姨娘眼里已经染满了墨色,像外面的天气一样,阴雨绵绵,也垂下眼睑,“这样一来,郑姨娘定会在夫人那里碰个一鼻子灰,吃不好了好果子了。夫人也不喜欢郑姨娘呢。如此一来,也可一泄姨娘的心头之恨。”
  冯姨娘仔细端详女儿的脸,蓦地撞入她满是关怀的眸里,摩挲着谢芝瑛的颈项,语气也变得轻柔起来:“我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下手的,你今后也是,须步步为营才不会被人差错了去。做人已经够难了,若是被欺负了还忍着不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欺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外面的春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谢琰抬腿出了徐氏的屋子,就看到满目绵雨。信步踏入雨中,调皮的春雨钻进了谢琰的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徐氏的话还在耳边徘徊,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恶生生的内宅眼看着要向自己张开血盆大口。感情这东西是毒药,自己不如敬而远之。
  心里有事,走到自己屋前不过是转瞬的事,出门前白得像霞的花树,此时已散了一地落英。牛毛似地的细雨挠在梨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好听的声音。
  谢府内诸人沉溺于滚滚红尘之间,独春雨无情,似飞花,似飘絮,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