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我还是往返于皇后的寝宫和晋帝的寝宫,其间遇到过媛霞公主,她明媚依旧,见了我,掩唇笑道:“明明是颖国的长公主,在我们大晋也不过是个跑腿送汤药的。”
旁边立马有人附和:“颖国弹丸小国,自是比不上我大晋,就算是长公主又如何?自是比不上媛霞殿下您金枝玉叶。”
媛霞傲气一笑,轻轻扇动着羽毛扇子,红唇轻启道:“不过用不了几日,本宫也要当长公主了。”
她们当面奚落人的本事见长,许是皇后放出了什么风声,这些人眼高于顶,也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听着心里好笑,也没有愤怒之类的情绪,向着媛霞公主行了一礼,继续往前赶路。
十日后皇后停了汤药,我干脆在素园闭门不出,邵源兮也和我待在一起,我完成每日的任务后,他都丢来一本药理书,说我本就是在背书,多一本也不碍事,干脆把这一本也背了比较好。
邵源兮是神医弟子,更是神医的传承人,多少人千金难求他的一句指导,我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教导的机会,虽说我每日都很疲惫了,但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完成邵源兮的任务。
我跟着他在院子里晒草药,素园里的宫女各有自己的事情做,之前皇后派来监视的宫女早就被暗卫解决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她的去向我并未打听。
丹参按照邵源兮的吩咐从篮子里拿出新鲜的草药,依次摆放在草席上,邵源兮教我指认这些草药,我正一一辨认,一只白鸽从院墙外飞进来,扑簌着翅膀,落到了我的身边。
我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药草汁液,抱起鸽子,从它爪子上的小竹筒里抽出一张淡黄色的纸,纸被卷成圆筒形,展开后上面空空如也,我进了卧房,从梳妆匣最底下的一个格子中拿出一只珐琅小瓶子,将里面的药膏挖出一点涂抹到纸上,接着点燃烛火,控制着纸张与火焰的距离,随着温度的上升,纸张上慢慢地浮现出文字。
我按照特定的顺序读完密信,接着借着烛火将密信焚烧成灰烬,我把东西都放回原处,在窗台边放飞了白鸽,走回院子里,下令将院门关上,所有宫人回自己的房间,宫人疑惑不解,但还是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邵源兮瞥了我一眼,手中毛笔不停,还在竹简上进行药草的记录,他满不在意地问道:“怎么?开始了?”
“我原以为至少会把六月熬过去,没想到她忍不住,现在就动手了。”我心里很平静,用和好友说话般的温和口吻对邵源兮道。
邵源兮冷冷地笑了一声:“真是耐不住性子,狂妄自大,又不自量力。”
丹参在一边听得懵懵懂懂,我打发她去小厨房煮绿豆汤,这是晋帝派人来修建的,还将这素园扩大了不少,干脆将隔壁宫室的侧殿也划分到素园的范围了,如今素园从外面看改变不大,但是内里完善了许多,有几分我在颖国时住的琼华宫的样子。
临近正午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我正浇着花,持着长柄勺子停了片刻,侧耳倾听,丹参也听到了,她嘴唇颤抖着,小脸惨白一片,小声道:“殿下,这外面……”
我对着她笑了笑:“不必担心,许是进了贼人,你这样胆小,以后怎的面对更大的风浪?”
丹参脸红着低声道:“是奴婢胆怯了,以后不会了。”
我扬出去一瓢子水,笑道:“跟着本宫做事,危险是常态,性命之忧也不稀奇,但是本宫绝不会亏待功臣,更不会做出卸磨杀驴之类的事。”
丹参捏紧拳头:“殿下放心!为了殿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在所不辞!奴婢的兄长本是重病在床,医者都说时日无多,奴婢每月的例钱根本无法维持兄长的药汤,是殿下大发慈悲,始于援手,才救回了兄长的性命,奴婢自小父母离世,是兄长一手带大,若是兄长出事,奴婢也没了活下去的心思,殿下救下兄长,亦是救下了奴婢,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我笑了笑,没往心里去,忽地想起死去的阿廖,她也是和姐姐相依为命,可怎么她就能对姐姐下那般狠手呢?
我叹息着摇了摇头,也许亲情一事,终归是因人而异吧。
宫人们在院子里关了一下午,人心惶惶,我坐在窗边,正对着院子,院门被人推开了,晋帝一袭日常的玄色袍子,衣摆上绣着金灿灿的龙纹,随意地踏进我的院子里,看他那闲庭信步的派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轻松恣意。
我起身行礼,他手掌向下按了按,径直走到我窗前,隔着窗台俯视我,冒出一句:“几日不见,你胖了不少啊。”
我笑道:“宫中伙食好,伙食好。”
晋帝靠在窗户边,一双琉璃般的琥珀色眸子盯着我,他的眼神令我捉摸不透,这近一年来我自认了解晋帝,一眼就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如今他只是稍稍收敛一下情绪,就令我无法揣测,想来我也是自认为了解他,殊不知我所了解的,只是他愿意表露出来叫我了解的,至于更深层更真实的他,我无从得知。
“陛下?”我的心少见地忐忑不安起来,明明我很久都没有这样令人焦灼的情绪了。
“公仪夜,皇后自焚于宫中,如今大晋没有皇后了。”晋帝环抱双臂,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我干着嗓音道:“还请陛下节哀。”
他沉默了,看着我许久,忽然声音极其飘忽地问了一句:“那你想当大晋的皇后吗?”
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晋帝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很是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与我相差二十岁,待我死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我还可以下一道遗诏,封你的孩子为下任帝王,你可以让宇文清涯当一个闲散王爷,或者是流放出国,无论如何,都随你喜欢。”他直视我的眼睛,那双总是慵懒冷漠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玩味之外的情绪,他看着我,满眼只有我,好像只要我开口答应,他就会将这天地捧给我。
我张了张嘴,移开视线,余光扫到了手边垒高的书籍,第一本书封皮上写着“国论”二字,这是他叫我背的第一本书。
我摇摆不定的心顿时停了下来,我收回视线,迎上晋帝的目光,坚定道:“多谢陛下美意,可是文曦只想当颖国的帝王,晋国的皇后之位,还是给真正需要的那个人吧。”
晋帝笑了起来,他的唇很薄,宇文清涯的嘴唇就是随他,但晋帝的嘴唇颜色要更加浅一些,那浅浅的粉色宛如池中初生的含苞待放的芙蕖,带着脆弱的美感。
他应该是高兴的,毕竟我做出了和之前两个人相反的选择,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笑里面带着略微的失望和苦涩。
应当是我想多了。
晋帝俯下身子,我以为他要吻我,但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像是一个慈和的长辈,安抚鼓励着后辈一样,只有温和与赞扬。
许多年后,我再回想起来,我不由得做假设,如果我那一天同意了晋帝的话,那我的结局会是什么?是晋帝失望后,我步上王皇后的后尘,还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此生无忧,一辈子都是晋国最尊贵的人?
我终究是不敢去赌的,也不想去赌,我只有一条命。
原定是七月份启程回颖国,因为一些事情,时间又往后推迟了一个月,我在八月份启程,离开的前一天,宇文清涯将我邀到了御花园。
我环顾一周,院中繁花似锦,我不禁回想起我刚来时,这御花园只有一大片黄色的秋菊,那凄苦寒碜的景象,和现在生机勃勃的御花园大相径庭。
宇文清涯沏了两盏茶,将其中一杯推给我,我接过茶盅,笑道:“多谢太子殿下。”
皇后逼宫兵败,她自焚后,心腹都被屠杀殆尽,连媛霞公主都没有逃脱晋帝的怒火,被剥夺了公主的名号,软禁在了宗人府,但是出乎意料的,宇文清涯非但没有被处罚,反而被晋帝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明日你将启程,这一盏茶,就当是为你送行吧。”宇文清涯道。
看来他是不打算去送我了,也是,我不过是一个他国公主,这是质子回国,怎么说他堂堂一个太子,何必屈尊来送我。
我想起一件事,问道:“殿下,您当了太子,那颖国那边的王璟之该如何了?”
他垂下眼帘:“本宫去那边不过是为了帮父皇掌管情报网,那边的事情解决了,王璟之也失去了价值。”
纵使早有准备,我心里也空落落的,我停顿了一会儿,试探道:“那我遇到的王璟之,一直都是您吗?”
“是,”宇文清涯掀起眼帘,某种泛着波光,“你遇到的王璟之,一直都是我。”
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问,我想了许久许久,才恍然大悟,许是我怕自己的所有感情,都错付给另外一个不知名的人吧。
好在王璟之是他,宇文清涯也是他,王璟之温和又傲气,总是别扭着不愿表露出自己真实情绪,但关键时候很可靠,宇文清涯更加孤傲,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可一世,脾气要更加坏一些,但也很会照顾人。
我心动的自始至终都是他,这我就放心了。
我怎么可能不会欢喜他呢?他那样为我着想,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在我被众叛亲离的时候,他将我从巷子里救出来,一直守在我身边,就算来了晋国,即使他来得并不及时,但是他也尽他所能护住我。
他比冯瑾真实,比晋帝认真,可惜就是有缘无分,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我连一句表露心意的话也不想说出来。
我们相对无言,我起身告辞,他并未挽留,在我转身走了几步后,他的声音夹杂在风中飘过来,带着虚无缥缈的感觉,好似下一秒就要在风中消散。
“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吗?其实太子妃也未尝不可。”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并未转身,只低声道:“殿下,我终究是颖国人。”
他沉默了,我轻轻道:“再见了,殿下。”
“不,”这次宇文清涯的声音真实了许多,“是永别,再也不见了,公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