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破败素园

  几乎用了半个月,我们才到达晋国的边界,中途有使臣相接,一路上都没有和我怎么说话,我只知道为首的那个人名为侯鹄,瞧那模样应该是三十几岁,看人时总微微扬着下巴,见到我时从来不笑,是晋国的五品将军。
  阿廖愤愤不平道:“您是一国的长公主,怎么就派个这样的无名小辈来接您,难道是看不起人吗!”
  她怕是忘记了我是来晋国为质的。
  到达晋国国都北延时,已经是深秋,枯黄的叶子在街上到处都是,我的人马进入北延时,城中的树木早就光秃秃的了,街上没有什么人,路边的摊贩叫卖着一些简单的食品,完全没有大颖风华城那样的精巧美丽,街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袍子,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但是各处的装饰很少,显得有些朴素,他们几乎人人都带着刀,我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我想起大颖的秋天,街上依旧是暖暖的,姑娘们还是穿着五颜六色的纱裙,戴着繁复精美的饰品,花蝴蝶一般在人群里穿梭,就连年近中年的男子,腰上的玉佩也是极尽奢华,那时候街上的商贩开始卖桂花糕橘子糖,就算是在宫里,也能闻到外面飘来的米糕甜香,有时候还能看到皮肤黝黑的异域舞娘,站在街坊前的大鼓上,戴着脚铃跳胡旋舞,跳得把秋天都染成金橘色了。
  我还没有进到晋国的皇宫,就想着回去大颖了。
  我们一进城就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有些零碎的话语穿过窗帘进来,我仔细一听,居然是在讨论我是不是新来的他国进献来的宫妃,委实让我气恼了一番。
  一个男人的声音极为粗犷,说话时宛如石破天惊般:“说是颖国来的公主,江南的姑娘,说不定是咱们陛下的新妃子啊!”
  另外一个男人放声大笑:“放你妈的屁!这位是文曦长公主,她老娘是咱们的烨缘长公主啊,烨缘长公主是谁?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还妃子呢,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吧!”
  现场立马爆出一阵大笑。
  阿廖皱眉道:“公主,这些晋国人真的好生粗鲁,而且这侯将军怎么就不管一管,他国皇族出行,平民应该噤声避让啊。”
  我只轻轻地说了四个字:“入乡随俗。”
  可我心里明白,若不是侯鹄有意放任,这些百姓怎么敢当众放声揣测皇室。
  他怕是想要羞辱我。
  我努力不让自己去听到外面那些粗鲁的谈笑声,看着桌子上的铜镜,把发髻上的珠花理正,我今日依旧戴着王璟之送我的那支三蝶衔珠托牡丹,说来可笑,我翻看自己所有的梳妆盒,最珍贵华美的,居然是王璟之送我的这支点翠步摇。
  我眉心点着一点朱红,这是大颖的习俗,保佑远行的女孩能平安归来,我每日都是自己对着镜子点的,父皇没有派人送来专用的花钿和呵胶,我就拿着胭脂代替了。
  今日我穿着青色的宫装,戴着繁复的珠宝,待会儿见到晋国的皇帝,我名义上的舅舅时,应当是不会丢我大颖的脸的。
  我在马车上又坐了半柱香的时间,听到宫门洞开,那声音比大颖皇宫的宫门打开要沉重缓慢得多,像是一只巨兽张开了嘴,阴森的气流从喉咙里倾泻而出。
  我掀开窗帘往外面看,只见一列士兵从宫门里出来,围住了我的马车,侯将军一声令下,车队又开始向前移动。
  我的手紧紧地揪住裙摆,心头不断有慌张冒起,车队越是往前走,我的心跳得越来越急促,像是马上就要从我的嗓子眼跳出来一样。
  我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马车才停了下来,侯将军在外面道:“到了,还请文曦长公主下车!”
  阿廖低着头先行一步,去拿小马扎,我牵着裙摆,脚踩上马扎,阿廖扶住我的胳膊,我才稳稳当当地踏上了实地。
  我以为面前就是宝殿,马上就要见到晋武帝了,谁知一抬头想我面前是个古朴的院落,院落不小,但是朴素得很,瓦楞上没有雕花,墙上只有白泥,院子里还冒出来一棵光秃秃的树,树枝就横在马车的上方。
  难不成,呃,晋武帝如今在这里吗?
  侯将军的话立马就打破了我的幻想:“这边是长公主以后的居所了,此地命为素园,是前楚太妃住过的院落,已经清扫好了,家具摆设都有,为公主选的宫人马上就到,但愿长公主住得舒服。”
  我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不知皇帝陛下……”
  侯将军两眼一翻:“陛下日理万机,没时间接见长公主殿下,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我一个质子,怎么敢怪罪晋国的皇帝啊。
  我这次只带了阿廖和其他三个宫人,拉货的马车不过五架,侍卫只有十人,护送的侯将军把士兵都带走了,一时间我面前显得格外空旷。
  我一时间有些沉默,提步进了院子,只扫视了一圈,整个人就有些不好了。
  这瓦楞上的枯叶地上的草,墙角的蛛网台阶上的疮,墙壁上的斑驳门上的洞,荒凉的院子道上的断痕都是怎么一回事?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就是闹鬼的冷宫吧!
  一阵秋风卷过,地上的枯叶跟着风飘然而落。
  阿廖也看呆了,嘴巴微张,好半天才道:“这是……殿下您的居所?”
  我百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来北延的第一天,想家。
  我做出公主该有的清高矜贵的样子,微抬着下巴道:“愣着干什么?这个院子不小了,不过是有些破旧,阿廖,带人收拾一下吧。”
  阿廖带着哭腔道:“这……这怎么收拾得完啊?”
  我面无表情道:“收拾不完也要收拾,不然今天晚上咱们都要喝西北风,听说北延的秋天的晚上秋风不是一般的厉害,半夜时分的秋风刮过来,都可以冻碎人的骨头。”
  阿廖委委屈屈地带着人去了。
  我在他们收拾院子的时候,大致转了一圈,这个素园占地不小,大致一看怕是有两亩地大,只不过很多房屋都年久失修,屋顶上都破了几个窟窿,秋风一吹,像是破风箱那样拼命地嘶吼着。
  我叫他们收拾出一间主屋和两间下房,阿廖和我一间卧室,她就睡在外间,方便晚上照顾我,其余三个宫女睡一间下房,侍卫们睡一间下房。
  不知道膳食会不会由内务府送过来,小厨房里锅碗瓢盆都有,食材一个都没有,从墙角找出了一把米,已经烂得黑掉了,小厨房的窗户被封起来了,由于长年不见光,有水缸的那面墙上长满了青苔,墙上起了皮,鼓鼓的泡泡把墙皮抵起来,有几个大泡泡破了,露出里面猩红的砖块,我看着透过窗户上的木条缝射进来的淡淡阳光,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我的琼华宫虽然比不上珍贵妃的凤栖宫,可也算是精美绝伦,连琉璃瓦都是每日擦洗得发亮,院子里的花草定时修剪,小厨房里日日生着火,就等着熬汤做点心,我的卧房里更是满屋的奇珍异宝,有株一人高的红珊瑚就放在正厅中,晚上若是不想点灯,还可以拿小孩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照亮。
  可如今这个地方,连我大颖的冷宫都比不上,却有可能是我下半辈子的居所了。
  我好歹是晋武帝的外甥女,大颖的文曦长公主,怎么连个干净的小院子都得不到呢?
  惆怅归惆怅,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厨房出去时看阿廖已经收拾好了主屋,正命人把车上的摆件搬进屋里去,主屋还是能住人的,只不过空旷了一些,地上是冰冷的青石砖,砖块虽然陈旧,但上面没有污渍,鼻尖的腐烂味道淡了许多,也没有烧鼻孔的灰尘,等阿廖把博山炉搬进来,把檀香点燃后,屋子里总算是多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阿廖见我进来,连声抱怨:“公主,这哪里是打扫干净了,方才奴婢一进来,灰尘都齐鞋面了,好半天才把这里面的破烂玩意儿扔出去,这晋国也太看不起人了!得亏咱们把琼华宫里的东西带了一点来,不然您连墙角摆放的花瓶都要没有了!”
  我环顾一周,点了点头,拍着她的肩膀赞赏道:“干的不错,赏。”
  阿廖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们两个互相望着,都没有说话,直到有个侍卫把衣架搬进来,请我们让一让的时候,我们才动了动。
  我开口道:“你一直看着本宫作甚?”
  阿廖很是委屈:“您不是说要赏的吗?奴婢等着您给东西给奴婢呢。”
  我一时失语,以前我也在口头上和阿廖说过赏,都是随手一抓,抓到什么东西就塞给她什么,反正那时候我身边的都是宝贝,就算是一粒瓜子也是名厨所做,不是平常人可以吃到。
  如今我手边什么都没有,这就有些尴尬了,难不成我从地上捡片叶子赏给阿廖吗?
  我抿嘴到:“唔……待今年过节守岁的时候,本宫给你多包一些金瓜子,你看如何?”
  阿廖眉开眼笑:“多谢公主了!”
  说完她就一蹦一跳地跑开继续指挥人布置房间了。
  我为着自己给阿廖画的饼发愁,我这次来没有带金瓜子,以前的金瓜子都是内务府送来给我玩的,这么多年来都集了满满一缸子了,平时我也不在意,可今年除夕我是在异乡,不知道晋国会不会给我金瓜子耍呢。
  可我是公主,我怎么能失信于仆人呢?
  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缺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