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幕降临

  地洞里的土壤很湿,隔绝了后面的火焰,我在黑暗里爬了许久,才在前头看到一丝丝的亮光。
  我一鼓作气爬出洞口,长时间的爬行让我的腿更加疼痛,我勉强站起来,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
  洞口隐蔽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地下,榕树生长得十分茂盛,有些树枝长得垂下来,陷进了土里,又从土里发出新芽,又成了一株的树木。
  那些重重叠叠茂密的树枝把洞口隐蔽起来,如果不是知道,我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个一人宽的洞。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远远地看到了前方山顶上隐秘在茂密树林里的倚云殿塔顶。
  这里应该是听天山的后山。
  老君观的老前辈们可真是个个都是人才,能在地底下把山与山挖通,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失手在阴间。
  我的衣服早就沾满了泥土和石子,背后洁白的里衣被烧得黢黑一片,若不是为了遮挡月白色的内衣,我肯定一出来就把破破烂烂的里衣给脱了。
  绑头发的发带早就不知去向,我的头发乱糟糟地顶在脑袋上,像是一团打了结的毛线。
  我抠了抠酸痛的腰,有些惆怅。
  我现在这副样子,若是往城角根子上一坐,都不用拿个破碗,经过的人绝对会往我的面前丢几个铜板。
  老君观的现状我还不清楚,范鲤他们生死不明,如果我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了,难免会羊入虎口。
  我蹲在榕树底下思考了一会儿,从绣鞋上抠下来最后一块片状的翡翠,其它的翡翠块想来是在地洞里蹭没了,我想着金线应该也可以值点钱,可手指甲都划破了,鞋面上的金线纹丝不动,我又努力了一番,只好放弃了。
  在来的路上我有时听到侍卫们在外面磨嘴皮,说是在听天山山脚下有个小镇子,是去老君观的必经之路,因为每年去老君观的香客如云,连带着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一夜之间繁华起来,规模已经比一些地方的城市都要大上许多。
  我寻思着先去那个镇子避避风头,想办法联络王璟之,现在离皇城太远,也不知道清风道长在背地里使过什么手段,若是在去皇城的路上被他截胡,那我就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母后那边我没有办法联络,望乡宫戒备森严,去那里的路都是被人封锁的,望乡宫的许多护卫都是当年母后来大颖时带过来的,他们自有一套互相联系的法子,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该怎样把消息送到。也许我就算向她求救,以她那冷淡的性子,是不会管我的。
  我又想起那个预言,假如母后真的会阻止我去晋国当人质,是不是代表着她有那么一丢丢舍不得我呢?
  我一步一步往山下走着,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想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小道旁的草丛里一钻。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下到山下去,谁知道入夜后这深山老林里会出什么幺蛾子。
  小道应该是进山采药的药郎踩出来的,按理是比较安全的位置,我往了往山下,比划着自己的步子,应该在一个时辰里可以走下去。
  只是我的腿越来越疼了,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到我找到镇子,把手里这个翡翠玉片卖出去。
  我强忍着疼痛走下山,终于在夜幕将至时出了山林,我没敢从老君观下的那条路走,怕被人瞧见,我从路两边的林子里走了约摸一里路,才敢钻出来走官道。
  天已经全黑,月亮和星辰却还没有出现,我回头望向听天山上,在这里居然还能远远地望到倚云殿的塔顶,倚云殿的塔顶还亮着灯,把那片天空照得几乎如同白昼。
  等等,什么样的灯会有这么厉害的照明能力?又不是火弹。
  我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楚,那哪里是灯,分明就是滔天的火焰。
  我险些跌坐在地上。
  我这次来,只带了二十个护卫,其中四个跟着王璟之回王家老宅,在老君观里只有十六个。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只希望他们能从烈焰中保下一命。
  火焰越烧越旺,半边天都被照成了血红色,我听到轰隆一声,矗立了几百年的倚云殿就这样倒塌了下去。
  动静之大,连天地都在为之颤抖。
  我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眼前仿佛看到了无数绝望呐喊的身影。
  清风道长疯了吗?
  山火有多可怕,他一定不会不知道,可他就这样恣意地放火烧了老君观,这简直是要鱼死网破的举动。
  动静这么大,肯定会有人上报给官兵,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先去镇子里。
  我往镇子里拼命地跑着,有一队人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马上的人大声叫喊着什么,风声呼啸,我听不清楚。
  接着又有一队人马来了,然后是第三队,第四队,许多许多的人骑着马,马后面拖着板车,车子上放着一桶桶水,他们都是大声叫喊着什么。
  我已经无法分辨他们的话了,我的耳朵里只有轰隆隆的嘈杂声。
  我只能不停地往前跑,往前一直地跑。
  这一定是过于真实的噩梦,或者已经是话本子里的高.潮,我的厄运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只想回琼华宫,好好地睡上一觉。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今天,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么天真。
  因为这非但不是噩梦的结尾,而是噩梦的开始。
  我在进到镇子的那一刻突然晕倒了,我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接着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仿佛堕入了黑色的棉花里,沉入了永无止尽的长夜。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和母后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日母后心情好像很不错,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上了望乡宫最高的楼台。
  那晚上的风很大,我努力挺直背脊,想让自己看上去已经长到母后的胸前,而不是缩在她的身后,连她的手都握不住。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放眼望去,四周只有一片漆黑的夜,远处的夜色里,星星点点有三两盏火光,那是巡逻的侍卫的火把。
  “你知道,本宫为何要给你取名叫夜吗?”母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
  我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说道:“不知道。”
  “因为你这辈子,注定都要和本宫一样,只能被囚禁在宫殿里,头顶上的天,永远都是黑色的。”母后道。
  “可是明明也有白天呀。”我不明所以。
  “白天?”母后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宫里的天,永远都是无尽的长夜。”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后的手很冷,可我只要她能一直牵着我的手,就心满意足了。
  我最喜欢母后了。
  虽然她没有对我微笑过,没有拥抱过我,更没有亲吻过我,但是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让我有机会看到这么繁华漂亮的人世。
  那天我和母后在楼台上站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几乎要睡着了,母后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朦朦胧胧间看到远方亮起了一点点的红光,那红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一团火焰从夜幕后面钻了出来,蓬勃的火红照亮了东方的天空。
  我的睡意一下子就不知所踪,我兴奋地指着面前的旭日东升,对着母后叫道:“母后,你看,白天来了,宫里哪里是一直都是黑夜呢?”
  母后很轻很淡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就像是那渐渐褪去的黑夜,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那是有光的夜。”母后终于移动了脚步,我急忙跟上她的脚步,以免我走慢了,她会放开我的手。
  “他们都要江山,都不要我呀。”母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接着她低下头来,那双秋水剪眸里泛起我不知道的情绪,“你以后也会是这样,他们都要江山,都不要你。”
  我们从楼台上下来,母后宫里掌事的嬷嬷走过来,低声道:“殿下万福金安,奴婢办事不利,罪当万死,昨晚来行刺的那个刺客死了,不过我们知道了他的来历,那个刺客是晋……”
  母后微微摇了摇头,掌事嬷嬷立马住了嘴,嬷嬷低下头看到了我,对我俯下身子:“奴婢参见小殿下。”
  “本宫原本是打算把她推下去的。”母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掌事嬷嬷立马跪在地上,向着母后直磕头:“望殿下三思!殿下!如真的死了,到头来您也是要……”
  “谁知道呢?反正本宫日日都活在夜晚里。”母后放开了我的手,我心里空落落的,想要向母后撒娇,让她再牵着我一会儿。
  母后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过去了,宫女们连忙举起仪仗,跟在母后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楼台。
  嬷嬷转过头来看着我,刚刚她磕头太过用力,额头上带着伤口,一弯血丝从她额头上弯弯曲曲地流下来,像是一条初生的小红蛇。
  她弯下腰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轻轻道:“小殿下,为何您是她的孩子呢?”
  我不明所以,抓着嬷嬷的衣领,想要问问她,可是睡意向我袭来,我终究是进入了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