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日晚倦梳头

  我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伸手扶住多宝架,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回应道:“这事原本就早已定下了。不过,还是多谢姐姐告知。”
  我坐在妆奁前,凝视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憔悴支离,乌黑的眼珠暗淡迷惘。仿若被抽离了支撑,脆弱无依、行将枯萎的菟丝花一般。
  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下来,镜中的自己也渐渐暗不可见。
  翠浓进来掌了灯,禀道:“昭训,这些信还要吗?适才阮良娣走时,随手从地上拾起了几张,展开看了几眼,却拢入袖中带走了,婢子不敢拦着,怕得罪了她徽音殿日子难过,上次亏得她才及时请了太医来。她拿走的那些纸张,可要紧?”
  那些纸张,是我写来想给晟曜的信。只是,都被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废弃了。之前弃掉的,也还有许多。阮良娣拿走就拿走吧,左右我已经不想再将这些信给晟曜,不停的去解释了。
  他大婚在即,我却纠缠不已,解释不休,是会更叫他厌烦于我的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对翠浓道:“无妨。”
  翠浓道:“那就好。婢子还一直为此揪着心呢。”她见我坐在镜台前,遂问道:“昭训要拆了发髻好歇息么?”
  我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
  翠浓见了便过来帮我细细解开发髻。
  我已经懒用钗环许久了。
  日常不过用几支水滴头的银质发针固定发髻而已。因此翠浓很快就为我打散了长发,梳顺后披在身后。
  原本想早些歇息,如此便可早些停了纷乱的思绪。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索性起身,随手披了件胭脂色斗篷,唤翠浓取了琵琶出来。素白的手指抚上琴身,抚过那些精美螺钿镶嵌出的层层叠叠的蔷薇花儿。
  “——‘锦被堆’!”
  晟曜!
  我倏地转身。
  不,不是。身后空无一人。
  仅仅只是晟曜那日留在我记忆中的声音而已。
  我仿佛失却浑身的气力一般,颓然坐下了。
  烛火无声飘摇,一室静默寂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取过琵琶,信手弹拨。试了好几轮,皆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琴弦、手指和一颗心俱是晦涩的,只有《霓裳》的音律时断时续、依稀可辨。
  我从开着的轩窗望出去,窗外与那晚一样,都有很美的月色,如水般铺陈在房内,温柔流动。
  “锵”的一声,琴弦断了!
  我瞬间蜷回手,看着无名指上渐渐渗出的血珠,犹自发怔:晟曜,你此时在做什么?
  忽然一阵萧声响起,正接上适才我停下的地方,将一曲《霓裳》补齐了。我放下琵琶,不敢相信的去了院中——真的是晟曜吗?
  殿后廊下,是我与晟曜常常相依相偎着、赏夕霞流照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月华如练,倾泻一地。
  然而萧声依旧响着。
  我循声而去,慢慢走入竹林。
  冬日里的竹林,枯瘦婆娑,却青翠依旧。而和我在竹林旁执棋笑闹的那个人,你也依旧在的对不对?
  我低低的喊了一声——“晟曜!”
  萧声停了。
  月光穿过竹叶,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也模糊照亮了竹林里的他:一管玉箫合着玄色衣袖垂落在身侧,苍白的脸,鼻梁高挺,长眉斜飞入鬓。
  墨棣。
  夜已深,我本已恍惚,此时更是迷惘浑噩的看着他:他怎会《霓裳》的曲子?又作甚么出现在这里?晟曜呢?
  “是我。”墨棣淡淡的开口。
  我下意识答道:“是,是你。”脑中迷迷糊糊的想着:那又如何?
  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在我身上不着痕迹的打了个转,“你醉了?”
  我不甚清晰的想起,阮良娣走后,我似乎是喝过一点酒的。但是怎么会醉呢?因此很快摇头否认:“嗯?没有。”又抬起手掌朝他晃了两下。
  他抿了抿嘴唇,道:“明珝不放心你,要我来看看。”
  哥哥的名字让我脑子清醒了几分,问道:“哥哥的伤怎样了?他好吗?可有被我牵连?”
  “尚可。只是暂时不带兵了。”墨棣简单两句,并未细说。
  然而我已经知足了:不带兵怕什么,哥哥本来就是士林名士,作甚么要他一介书生舞刀弄枪的与粗人作伴。如今叛军逼近,不带兵更好,更安全!只要身体恢复,我已经安心了。
  不知不觉中,我绽开笑颜,“多谢你。”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泪痕停留片刻,忽然变得闪躲。垂下了眼眸,模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早知他会如此,当日应该不带你回来。”
  我不甚了了,便只看着他不说话了。
  竹叶突然沙沙作响,摇碎了月光——北风起了。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他抬起手,我下意识的朝后退。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依然伸手将我身上胭脂色斗篷的开口处拢紧,“回屋里去。”
  我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很对,转身便走。
  等回屋里躺在榻上,犹自迷怔:适才为何不是晟曜呢?他此时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哦,对了,他后日就要娶武尚华了。这是早就昭告天下了的。武尚华是出身将门的飒爽红妆,那样尊贵耀眼!于他而言,尤其于此时战局而言,至关重要呢!他此时,是不是正为她,为他和她的婚礼,做着种种准备?
  ……
  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
  抬眼看去,那琵琶仍旧搁在桌上,断了的弦蜷曲着。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今,弦断无人听。
  翠浓进来挽起帷帐,薄嗔道:“昭训非要喝那么些酒,这会儿难受了吧?”她熟练的为我换好衣裙,将我扶坐在妆奁前,要为我梳妆。
  我抬手制止了她:“不必了。”
  我曾经以为,即便晟曜的太子妃另有他人,我依然能在他身边朝夕相伴。可他如今厌了我,又将明媒正娶能给他更多助力的武尚华。从今而后,他身边尽是她的精彩。
  与我何干?
  对镜理妆,所为何来?
  也许,我该庆幸,出不去的徽音殿,从今日起倒成了避难所。不用亲眼目睹他的大婚,不用对着武尚华行大礼,不用强颜欢笑说祝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