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文远山躺在京城翠轩斋的楼上,望着这夜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哪里。翠轩斋是彩云斋被烧之后新建起来的声色场所,像沁心这样的美人一时间退出了人们的视线便渐渐地也被淡忘。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吧,短暂得可怕,又长情得绝望。喧嚣热闹从楼下传了上来,女子娇媚的声音,男人放荡的大笑,倒显得这楼顶越发安静。
“哪个男人到了翠轩斋只在楼顶上听声音的?本宫主倒是头一次见。”一道淡紫色身影轻飘飘落在文远山面前,那玲珑的曲线,衣衫缓缓下落,像花瓣凋落,转瞬那紫花旋转露出一张灿烂的脸。
“又是你。”文远山看见来人没有像前几次那般的戒备,坐起身来,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她,淡然一笑。
“你怎么来了?”堂堂芙蓉圣宫宫主不是本该是日理万机的吗?怎么文远山觉得到哪儿都能见到她?他倒是无所谓,于他现在而言,一切都是索然,大有随遇而安之感,此刻见了月曦只当是缘分。
“我想来便来,怎么?这屋顶是你一个人的?”月曦踮着脚尖向文远山走了过来,模样有三分俏皮、三分娇羞,当然更多的是不可反驳的傲然。
“当日比武大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师妹身上的传闻是假的,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文远山虽然心中想的是再不管叶哀哀的事,但是也忍不住提醒月曦道。
“谁……谁打那个主意了?”月曦脸上一抹诡异的红晕,又有些恼怒,近了文远山身前时,从身后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坛酒来,将其中一坛递给文远山“喏,给你。”她说道。
“谢了,我不饮酒。”文远山虽偶然能喝两杯,但对酒这样的东西却是兴趣不大,此刻更是没有喝酒的兴致。
“喝一口吧,这个东西喝了就高兴了。”月曦坐在文远山身边,当先开了一坛酒,仰头便往自己喉咙里灌了进去。
文远山看着她觉得好笑,一个小姑娘都喝了,他又有什么不能?也掀开另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这酒浓烈得很,是北方以辣出名的烧刀子,文远山只感到一股火死的,割着喉咙一直到了胃,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真想不到,你这样的姑娘还会喝这样的酒。”他将酒握在手中来回看,若有似无地感叹一句。
“我什么样啊?”他这一句话却激起了月曦强烈的反应,猛地转过头去他,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文远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眼睛,好像永远活力四射,永远不会黯淡。
“没什么样,是我说错了,你是女中豪杰,许多男子都比不上。”文远山意识到像月曦这样自负的人应该是不会喜欢在别人面前示了弱,当下便改口说道。
“不是,你说像我这样的人?那你心里对我是有判断的,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月曦对着话题好似尤其有兴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
文远山一口酒入了口,他本来酒量不好,此刻喝了两口已不似从前惜字如金了“我以为你是个很骄傲的人,不肯服输,对许多东西也不屑一顾,你肯在这个时候来陪我喝酒,看来是我从前错了。”文远山说道,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好几口酒了。
“不,你没说错,我的确对很多东西都不屑一顾。”月曦忽然变得认真起来,看着文远山的眼睛像含了星辰、银河,熠熠生光。“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呢?你骨子里清高得不得了,什么事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这般说我还不是说你自己。”她接着说道。
“哈哈……”文远忽然大笑,起来,他仰着看天,忽然觉得这天迷迷蒙蒙,都被遮挡了,此刻他的眼睛该也是光芒熠熠吧,“你说得对,咱们是一样的人。”他笑着说道。
“那为咱们是一样的人喝一口。”月曦看着他的模样,目光微微沉了下去,忽又亮了起来,举着手上的酒坛说道。
“对,喝一口。”文远山也举过酒坛,“嘣”的一声,酒坛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文远仰头,喉结上下滚动,喝了一大口。
“那你小师妹呢?你小师妹又是哪样的人?”月曦看到文远山猛灌的这一口,自己倒没有喝,忽然又将话题一转问起了叶哀哀。
“小师妹……嗨,好好的,说这些不相干的干嘛?”他嘴上说着“不相干”,心中却被猛烈撞了一下,一下钝痛袭来,方才的广阔胸怀忽又蒙上一层阴影。
“说一说嘛,我就觉得她小家子气得很,胆子又小又爱哭,唉,同样是一个师傅交的,怎么性子相差这么大?”月曦坐得于文远山进了些,她拿手肘去捅文远山的手臂,笑容还带着几分讨好。
“小师妹从小都是这样。”文远山接口说道“她从小都没有父母,其他师弟嫌弃她是个女孩子不爱跟她玩,所以她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是逆来顺受。可是你不要看她胆子这么小,若是有人伤害到她的底线,她会跟人拼命的,我记得小时候……”
文远山回忆起过去,脸上又有了一些柔色,他从前不爱说话,许是有些醉了,此刻说起从前倒是滔滔不绝。
月曦看着他说得认真,心里又酸又涩,头一次知道了嫉妒原来是这个滋味,她是芙蓉圣宫宫主,最看不上的便是那种小家子女人,此刻却想若是他说那个人是自己就好了。
“我知道,你看她为了那个男人不是什么事都干了吗?”她心里不痛快,总要找个处发泄出来,明明知道文远山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她却偏偏要挑他的痛处说。
果然,文远山方才还在说个不停,听到这句话便噤了口,狠狠剜了月曦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月曦看他脸上有了些怒色,又有些后悔,又往他那边蹭了蹭,双手捧着酒坛子“嗨嗨,你说好好的,怎么说起了这样不高兴的事?来来来,喝酒,喝酒。”她双手将酒坛送过去,笑得十分谄媚。
文远山自然也不会跟一个女子置气,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回手撞了一下她的酒坛,喝了一口酒。
月曦见他又喝一口,脸上已经浮现出薄薄的醉意,眼神有些漂浮,又说道“唉,我说你和你小师妹没有结果的,你怎么不看看别人啊?那个都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又有什么趣味?多的是人愿意对你好啊。”
此刻文远山已经有些晕了,听到她这般说,只冷哼一声“谁啊?你吗?”他不在意地斜瞟了月曦一眼说道。
“我……对啊,我啊。”月曦脸上涨红得厉害,但又下定决心一般,决断说道。
大多女子不会像这般直接,文远山只当听了一句玩笑,“江湖第一大美人,芙蓉圣宫宫主,那文某便坐等享这等齐人之福了。”他也随口一般答道。
“你当真?你肯跟我走?”月曦当了真,一颗心如擂鼓一般等着他的答复,倒像是等着判刑。
文远山却好似连回答她的想法都没有,只仰着头喝酒。
“喂,这么长时间了,我什么你不会当真不知道吧?”月曦急得跳了起来,她本是急性子,必是要个答案的。
文远山此刻越发醉的厉害了,看着月曦的影子也是重重叠叠的,“你肯陪我回无妄山去吗?”他问道,这句话本是他问叶哀哀的,此刻心中悲痛,便将月曦也当成了叶哀哀。
月曦心中一阵雀跃,“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她蹲下身去拉他的手。
谁知他被这样一碰身子便倒了下去,竟然便这样醉死过去了。
“你当真是不喝酒呢。”月曦蹲在他面前,看他双目闭合,脸上蒙上一层浅红。
翠轩斋中,文远山一手搭着月曦,脚步蹒跚往前走去,他此刻几乎意识全无,只跟着月曦的脚步往前。
“小心些,小心些,哎哎,这边,这边。”月曦走得极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将他磕着、碰着了。
“宫主,可要叫人来侍候这位公子?”刚到厢房门前,小丫头便上前来问道。这翠轩斋本是做迎来送往的生意,有人宿醉也是常事,按照惯例都会找一个女子伺候。
月曦斜眼看了小丫头一眼,模样有些不快,淡淡说道“这个不用了。”
这丫头大约是新来的,不懂月曦的脾性,但见她搀扶这个公子,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带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息,与寻常来寻欢的男子有些不同,便由衷赞了一句“这位公子可真好看,小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就属他最好看。”
月曦听到她这般说,又有些高兴,心中生出一丝骄傲说道“那是自然。”
说着,便将文远山扶进了房间,将他轻轻送到了榻上。
她从屋子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拿起茶壶,给文远山斟了一杯浓茶,转过身却见他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脸色有些肃然地看着她。
“额……”月曦有些尴尬,“你醒了?”她问道,毕竟没经过他允许便将他带过翠轩斋来了,实在有些,可是她这句话问出却没有得到回答,空气显得更加凝重。
“喝杯茶吧,醒醒酒。”月曦这才想起手上还拿着茶杯,便送到他手中。却不想走近了一看,他眼睛竟然是闭着的,竟然已经睡着了。
月曦觉得有些好笑,知觉他呼吸热热洒在脸上带着微醺的酒气,“喝醉了还这么端着、绷着干嘛?”她好笑地自言自语道,便要扶着文远山睡下去。
可那双眸子就这样好死不死睁开了,正落上月曦解他衣衫的手,“你要干什么?”文远山一把抓住月曦的手腕,这句话语气十分凝重,倒像是一个女子面对着采花大盗的惊恐。
月曦有些哭笑不得,你这酒醉的一会儿醒,一会儿睡,当真是折磨死人了。
心中虽然腹诽着,但是女子的娇羞和矜持让她收回手来,低着眉眼不敢看他“你……你醒了,那我就放心了,原本是要打算扶你睡下的,既然你都醒了,那……那我就不管你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扭扭捏捏,可以说将这辈子的小女儿模样都用得尽了,可是方才握在她手腕的手又重重地落了回去,依旧没有人回答她话。
她再去看时,当真是气得差点儿没晕死过去,他……他……他又睡了。
“你能不能不要有这样大的防备心?当谁要将你吃了一般。”月曦哭笑不得,想趁着他睡着狠狠掐他一把,却又始终都舍不得。
“别……别闹。”那个在沉睡中的人,好像感受到他的不满,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又像是梦呓一般。
“诶?你能听到我说话啊?”月曦又蹲下身去,他的眉眼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从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像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你说要带我去无妄山是真的吗?”
她问道,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心里便雀跃不已,但又害怕他不过是一时醉话,心里忐忑不安。
只是回答她的只是沉重、均匀的呼吸,月曦心中一阵失望。
“小师妹。”忽然一句话落入耳中,那般清晰,他唤着另一个人的,月曦忍不住全神贯注去听。
“和我回无妄山好不好?”
一句话像一把巨大的铁锤,沉重地击在心上,“你肯陪我回无妄山去吗?”原来你问的是你的小师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湖上的人都说,青面鬼笑最为可怕,遇上了不死即伤,原来江湖传闻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月曦还觉得肩头隐隐作痛,那是上次比武大会,他一剑刺过来的地方。
“我不会让你这样难过的。”月曦看着他的睡颜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