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御膳房今日蒸的窝头很好,热腾腾的正是最好吃的时候,雪瑶顾不上烫嘴也不记什么仪态,双手捧起来便啃,烫得舌头在嘴里打转。
御膳房的厨子都知道,太后珍馐美味都看不上眼,只对这窝头情有独钟,是以他们成天价地变着法地鼓捣这窝头。可是他们这花样越是多变,做得越是精细,太后反倒不喜欢,反是越粗糙越单一,她越是高兴。
皇城的士兵都得到过指令,只要见到长得像叶哀哀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要马上带来见太后。
所以士兵们见到叶哀哀自己走到皇城根上说“我是太后悬赏缉拿的人,快带我去见太后。”的时候,他们也顾不上太后是不是在用早膳,便将她往淑兰殿带。
此刻雪瑶正捧着窝头,小心翼翼地啃着,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单纯,像一个吃到糖的孩子。
她抬起眼看着叶哀哀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有些高兴,将窝头放回了盘中,擦了擦手站起来,笑着说道“你终于舍得见我了。”雪瑶知道,叶哀哀身边有文远山,若不是她自己愿意,谁也抓不住她。
叶哀哀将眼睛看向一边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们先下去吧。”雪瑶挥了挥手,屏退了屋中所有的下人。
叶哀哀见所有人都走了,才开口说了她的第一句话,“解药呢?”她怒目看着雪瑶说道。
雪瑶方才的笑容有些凝固了,呆滞在脸上,“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她问道。
“对,我问你解药呢?我没有时间了。”叶哀哀眼圈一红,她心中还是怨怪雪瑶的,她知道雪瑶和木青城必是要争个你死我活的,但是看到木青城中毒羸弱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将这股怒火都落在了雪瑶头上。
“给你解药做什么?去救那个男人?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姐姐,真正对你好的人是我,你为了他跑到我这里来大吼大叫,你可关心过我的死活?”雪瑶也来了气,叶哀哀这么长的时候躲着她,这一见面便是这般,只觉得一阵心寒。
“他现在中了毒,还躺在床上,我再不带解药回去就没命了,你快把解药给我啊,我要去救他。”叶哀哀一心只当到病榻上的木青城,他多一刻的危险她心中便煎熬一刻,眼圈红了起来,眼看一滴泪便就悬在了边上。
“当初你大师兄去杜兰山庄便将毒澜宗百年存药毁于一旦,现在哪里还有解药?”雪瑶浅浅一笑,悬身往内室走去,“果儿,把早膳撤了。”他坐在内室掀开一面窗户对着候在外面的婢女唤道,这个动作是很显然不想再和叶哀哀继续拉扯下去。
“姐,我求你了,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叶哀哀可管不得她这意思,又追到内室里去,心里记得千抓百挠,若是有大师兄那一身功夫就好了,现下明抢也好啊。
此刻丫鬟们已经将饭菜撤下,奉了茶来与雪瑶漱口,雪瑶半开茶盖,缓缓啜了一小口茶,又掩着嘴吐进盂盆中,将茶杯还回小丫头手中,这才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答了叶哀哀的话“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她这般说道,又将眼睑垂下。
“我……我一直记得啊。”叶哀哀站在她面前耐心等她将这些事情做完才等来了这一句不咸不淡的答复,心中虽然着急,也强压了下来。
“你可知道皇宫被木青城围着已经十来天了,东西运不出去,粮食也进不来,马上就要断水断粮了?你可知道塞北大雪封山,回朝的救兵都被大雪堵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可知道这些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太医院的药马上就要用尽了?”
雪瑶这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叶哀哀只知道自己姐姐是尊贵的太后,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面临着木青城的威胁,但看起来也始终无碍,此刻才知姐姐的处境也不好过,只呆呆地回了一句“我……我不知道。”
雪瑶一声冷笑,又端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你当然不知道,你心里只记挂着那个男人?我找了你这么长时间,若不是因为木青城你何尝肯现身来见一见我?所以我的死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不是的,不是的,我前几天是去找他了,但是也是为了求他能放过你。”叶哀哀听到她如此说,急着解释道。
“那他同意了吗?”雪瑶垂在茶杯上的眼睛又翻上来看着叶哀哀,她必是知道木青城是拒绝了叶哀哀的,言下之意便是既然他下了决心要杀我,我又为什么要给他解药?
叶哀哀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咬了咬下唇又继而说道“姐,为什么你们一定要互相缠杀,冤冤相报何时又是个头?就不能放下仇恨,这样大家不是都得了解脱。”
“不能。”雪瑶简短地截了叶哀哀的话,放下?说起来好简短的两个字,可是做起来又何其艰难。
“轰。”天上一道闷雷打了下来,天色明暗交加,映在人的脸上,自从入了春以来,雷雨便越发多了起来,虽是常见,但是听起来还是叫人觉得惊心。
“为……为什么?”叶哀哀这些日子以来,两头奔波,可是都没有讨到好,明明是自己亲近的人,可是一牵扯到这个问题,便变得决绝起来。
“小妹,你曾经不是去过碧落九幽吗?”雪瑶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身侧的小几上,坚决的脸上才显出一抹柔色。
“我是去过,可是那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叶哀哀问道。
“唉,你怎么还不懂?”雪瑶一声叹息“人的回忆都是刻在骨头上,融入了灵魂中的,所谓忘记,是将那一段灵魂生生剜去,失去了一半灵魂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说白了,人终其一生要救赎和偿还的便是那灵魂中最深处的罪孽和遗憾,这是每一个人存活于世的使命,而我的使命,还没做完。”
她想起了那个人,若是从前,她为的是父母,那么从此以后,她便为他活着吧。
萧林啊,你说你等着够了,所以提前投胎转世了,是把这些缘分都尽得干净了吧,那接下来,换我去尽我从前为尽的事。
“轰……”又是一记闷雷打下,伴随这这道雷声,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又溅起一朵盛开的水花。
叶哀哀是顶着这样的雨从皇城中走出来的,雪瑶说“带一把伞走吧”。她望着雪瑶,苦涩地笑了笑,便向外走去。
“唉。”雪瑶叹了口气,也知道再劝无用,有些事情总该她自己想清楚的,淋淋雨也好。
豆大雨点砸在身上,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之上,冷得像冰一样,她仰头去看这黑沉沉的天,浓云混成一块,千万条丝线般往脸上落下来。
“站出,你干什么?”守皇城的侍卫拿矛拦在叶哀哀面前,他只当这女子是太后指明要缉拿的犯人,却不知她是太后的妹妹,是以也不太客气。
“太后说了,叶姑娘要出城便让她出去都是。”叶哀哀一直不知道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她现在就连回头去看一看的心思都没有。
“是是,多谢姑姑提醒,是小人不知太后懿旨,险些犯了大错。”只见那侍卫点头哈腰,对着叶哀哀身后的人十分客气,想来是雪瑶派了贴身服侍的姑姑跟着她。
紧接着,皇城门推了开,一道身影站在城外,青灰色长衫,一把素色山水图纸扇。
大师兄,当叶哀哀看到这个身影的时候,忽然忍不住鼻头一酸。
“大师兄,我救不了他。”她走出了皇城,走到文远山身前,只觉得眼睛热热的,可是眼泪和雨水混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没哭。
文远山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揪成一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把伞举过了她的头顶。他今早不见了叶哀哀,便知道她一定是来皇城了找太后,果然,他在这里等了半日,看着她红着眼眶从门内出来。
“跟我回无妄山吧,咱们去红叶谷,去后山。”文远山说道,小时候,总是盼着下山,盼着山下的糖人、皮影,可是现在,他想若是在山上一辈子不下来也是好的。
“可是师傅已经把剑庐烧了,师傅不想我们回头。”叶哀哀说道。
“师傅也知道山下苦,知道我们想要回头,所以一把火烧了,断了我们的归路。”文远山忽然懂了师傅的用意,他在无妄山呆了一辈子,知道山上清幽,但是他不想他的弟子们也如他一般龟缩一辈子。
“大师兄,姐姐说她没有解药,他……他……”她终究这个死字说不出口。“该怎么办啊?”她问。
文远山没有说话,他也是今早才知道木青城为了要回那个女子的尸首和雪瑶做了交易,这是木青城自己的选择,他觉得旁人根本没有义务要去救他。
“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她没有等到文远山的答复,继而在雨水中前行,却又没有方向。
文远山一把将叶哀哀扯了回来,他一向脾气很好,可是这一次,他头一回跟叶哀哀生了气,“我们本就不应该管他的事。”他说道。
叶哀哀手被拉得生疼,她想抽回手去,却被文远山死死拉住“可是我做不到。”她的声音被雨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雷雨交加间有些瓮声瓮气。
“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男人,我又哪一点比不上?”他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他想他隐忍,他克制,终有一天她可以回头,可是他终于忍受不了,她的眼里从来都没有他。
叶哀哀愣了,大师兄哪一点比不上?不是,大师兄哪里都好,可是她的心中装不下。
“这不一样,唔……”下一刻嘴唇被堵住,一个霸道的吻落了下来,封住了叶哀哀想说的话,文远手中的伞被丢在了一边,雨水“噼噼啪啪”打在伞上,他用力将叶哀哀囚禁在臂弯之中,这一个吻,又蛮横又霸道,全然不似他平日里温和的模样。两个人周身都被雨水浇得透了,紧紧挨到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隔着衣物传来的温度和“咚咚”的心跳。
叶哀哀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他是大师兄啊,怎么可能,那往日无数个温润如玉的模样和眼前这个野蛮又霸道的身影重合。他长长的睫毛沾着雨水就落在叶哀哀眼前,他杂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都那般清晰,他的舌尖缠绕带着占有和侵略,在她的口中肆意来回,那般用力,那般认真。
这不是从小和她长大的大师兄。片刻错愕之后,叶哀哀才想起来挣扎,可是他那么用力地抱着她,她几乎连动弹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良久,文远山才放开她,雨水折射的光亮在他脸上映出一抹柔色。
“大师兄,你……”叶哀哀捂着嘴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文远山。
“我唐突了。”文远山忽然一阵凄凉的苦笑,“你会恨我吧,罢,反正结果又会好到哪去?”他心中升腾起一丝悲苦,他以为这个吻会让他好受一点,可她连连后退,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
“我……”叶哀哀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师兄对她的感情她是知道,可是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做。
“对不起,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文远山只留下这句话,转身便往后走了,早就说了要放手,是他犯贱了这些时日,现如今竟变得这般控制不住,再呆在她身边,他真的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师兄。”叶哀哀手伸在半空中,原本是想唤住他,但后面两个字的音调明显落了下去,她本就想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如今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