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二
“大师兄。”叶哀哀忽然抬起头来,那头盔太大,将她的眼睛都遮住了一半,“你走吧。”她说道,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跟我走了?”文远山怎么会不知道答案?只是他一直陪着她,等着她,便是想要将她带走,到了此刻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
“我……我……我刚才看他的模样不对,我担心他有事,我还想再看看。”叶哀哀太了解他了,他安然从皇城中出来,他太淡然、太寻常,寻常到让人害怕,直觉告诉叶哀哀,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一个让她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知道的真相。
“他有事那又如何?他用不上你,他有其他女子在身边。”文远山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也没有探查那是个活人还是死尸,但是对于木青城的变化,叶哀哀不知道,方才的交手之间他却感觉到了他身体的羸弱。可是那又何干?这些事他不想说也懒得说,他关心的只有叶哀哀一人。
“大师兄。”叶哀哀又一声唤道,她紧咬着下唇,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对你不公平。”她说。
“公平?”文远山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那么你呢?你对于木青城,你觉得公平吗?”他反问道,觉得有些可笑,这世上之事,哪里能用“公平”二字衡量。
“这辈子我是不能了,下辈子,若是下辈子还能相遇,我希望我们的缘分能更深一些。”遇见了便是遇见了,叶哀哀不是没有尝试过放下,只是割不掉也舍不下,若是能有来生,叶哀哀也不想再遇见这个人,不愿再这般痛苦拉扯。
“来生?”文远山一声苦笑,“人们总是将夙愿寄予来生,可是今生的痛恨愁离又该何解?”
是啊,今生的痛恨愁离又该何解?今生的痛苦折磨莫不是前世寄予了厚望的来生?叶哀哀想到此处,方才的为难和纠结反倒消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地笑。
大约来生和情感一样,是一个圈,兜兜转转,来往回复无穷无尽,无处为终。
叶哀哀看了看天,已过了正午,日头高照,才想起今日还滴米未进,才觉得肚子空落落的饿得难受,罢罢罢,管他什么前世今生,都是要吃饭的,也将一切抛诸脑后。
“饿了。”她摸着肚子对着文远山一笑,颇有些云开雾散之感,“也不知咱们在齐王的地界讨一碗饭吃,可行不可行。”这事情错中复杂,想也想不明白,倒不如抛诸脑后,为了缓解气氛,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好在那日自木青城替叶哀哀挡了一枪之后,王忠被迫接纳了叶哀哀,此刻庄子中的下人都知道叶哀哀这个人,是以,当他和文远山向庄子中走去的时候,下人也都礼遇相待。
“公子和齐王还在谈事情,此刻不便打扰,两位还是先随小人到偏厅休息吧。”小厮一面说着,一面将叶哀哀和文远山两个人往庄子里面请。
两个人自然是没有异议,随着带路小厮一路往前,才算到了一座精致的花厅之上。
“两位稍等片刻,小人先给你们上些酒菜,你们可以边吃边等公子。”待叶哀哀和文远山再花厅坐下,那小厮便退下了,不大一会儿,几碟精致的菜肴便传了上来。
说起来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真吃起来却是食不知味,往嘴里扒了几口便再吃不下了,叶哀哀去看大师兄,却见大师兄也与她一般兴致缺缺。
两人用罢饭,一直到了晚夜时分,那小厮才又再来,十分不好意思说道“本来是想等公子与殿下议了事请公子示下了再安排两位的下榻之处,怎料到公子此刻还没有出来,只得擅作主张,请二位还住先前的厢房。”
“木公子……”木公子有何事?怎么会这么久?这句话本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下,只轻声对那小厮回了句“有劳小哥了。”便随着下人一直到了下榻的厢房。
她不住往木青城所住暖阁处张望,却只能见到那里门窗紧闭,明亮的烛火透过窗户传了出来,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
木青城与夏晗邺、王忠等人在暖阁议事一直到了寅时末,此刻人人脸上都有了倦意,尤其是王忠,上了年纪,但凡熬夜,憔悴便显得尤为明显。
今夜谈了许多,从布兵打仗到谋划策略,以后的如何步步为营,皇城又该如何破,江山又该如何守。
木青城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急着要将这所有的事情都说得清楚。夏晗邺也感到奇怪,却又听到木青城所说之语,句句是见解独到金玉良言,不由得又听得入了神,一时之间竟然随着他忘了时辰。看着他一面解说,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听他将每一件事都分析得透彻。
直至鸡鸣报晓,木青城才将手中的笔放下。
“好了,今日先说到这吧。”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阳光射了进来,锋征和俞二脸上都显出疲倦,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也该没有遗憾了。
他释然地笑了笑,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往后倒去。
“先生”“青城”此刻王忠和夏晗邺离得他最近,本是睡眼朦胧,却见他往后猛地倒下,瞌睡都醒了干净,还是王忠手快,一把见他接住。
紧接着,便见他眼睛、鼻子里都流出血来,原本如玉般的面孔变得有几分狰狞,他浅蓝色纱衣也被鲜血染红。
王忠也呆了,“青城,你怎么了?”他问道,血还在不住地往外蔓延,纵使王忠一生驰骋沙场,见到这样源源不断的血往外涌出,也觉得触目惊心。
“外公,是孙儿不孝,只怕又得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木青城心愿已了,早就报了必死之心,此刻反倒释然起来了。
“是太后,先生昨日进宫,那个贼妇不会这样轻易便让先生安然脱身的。”夏晗邺已经是除了木青城外,最为了解雪瑶的人,他当时便有疑问,但见他无事,一时也便忘了,此刻再想起,才觉得害怕。
“万前辈,快叫万前辈。”俞二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眼看木青城这般样子便是中了毒,好在万谷主还在庄子里还未离去,当下拉住一个下人便要他出去通报。
忽又觉得这吓人脚程不快,自己又跟在后面赶了出去。
“万前辈,万前辈……”他一面赶路,一面大声呼喝。
昨夜,叶哀哀一夜心事,此时才算刚合了眼,忽听到俞二那如洪钟般浑厚的喊声,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
她从昨日便感到了木青城的不对,这个时候喊万谷主,是有什么人受了伤还是生了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下地披了件衣服便往西边的暖阁奔去。
当叶哀哀赶到暖阁的时候,便见到地上触目惊心的一滩血,缓缓流淌、渗入到地缝中,木青城便躺在这样的血泊中,王忠和锋征想要给他止血,却是如何也止不住。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像是永远都流不干一般,叶哀哀只觉得眼前一黑,膝盖便要软了下去,好在手边有一张大圆桌,她手撑在桌上,才能凭着这最后一点点力气,支撑着这整具身体。
“这……这是怎么了?”她这话说得颤抖极了,又没有底气,像轻飘飘的幽灵,虚浮在半空中,几乎没有人在意。
王忠见了她走进来,本来对她印象不好,又见她头发散落,衣衫也不够整齐,越发对她冷言冷语,“怎么?你好姐姐做的事情,你倒是不清楚了?”
叶哀哀倒似没有理睬他这句话,只是扶着这桌子,艰难地往木青城走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一不小心便要栽倒而下。
木青城只剩下那细微的意识,听到叶哀哀的声音,转过头对着她露出了一抹虚弱的笑“你来了,昨天你大师兄说你不见了,原谅我没有及时来找你。”他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叶哀哀忙不迭回答,泪就顺着这话语落进嘴里,苦涩得惊人,她终于走到他的身边了,她好像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回过头去想,却又想不起每一步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不怪你,你来不及,来不及……”这三个字化作哽咽又咽回了肚子,他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的图谋,是他的天下苍生,叶哀哀知道,他最后的时间不会花在寻找她上。
“我……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可……可以陪着我一起吗?”他此刻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叶哀哀走了过来,伸手在半空中想要抓住她,他手指细长、苍白,好像下一刻便要在这阳光中羽化。
叶哀哀接上他的手,跪在他的身边,她的衣服很快被血水染湿,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将他抱在怀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和血混合在一起。
“你还记得曼殊沙华吗?”木青城露出一个虚无的笑容,透明一般,他看着窗外,马上便是辰时了,他真舍不得啊,尤其是在这样的怀抱中,他忽然后悔了,后悔不该做那一场交易。死之将近的时候他没有后悔,可是当落入这个怀抱的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原来舍不得是这样的滋味。
“记得,我如何不记得?”叶哀哀连连点头,好像动作稍小一点,他便看不见。毒澜宗说那是世间至毒,万谷主说它的解药天下难寻,“可是你不是已经吃了解药了吗?怎么还会毒发?”叶哀哀问道。
木青城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悲怆,随即一口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只可惜,我是个傻子,我和她做了交易,我……我原本以为值得。”他说道。
“啪啪”又是两滴眼泪低落下来,“好傻,都好傻。”叶哀哀说道,胸膛高低起伏,她仰着头,只有这般才能让自己稍微能够呼吸。
“让开,都让开。”此刻俞二带了万谷主进来,正拨开暖阁中围着的一圈又一圈的人,往里面涌了进来。
万谷主见了木青城,便将掌心的东西往他嘴巴里塞了进去。
“咳咳。”木青城被塞进这个东西之后,猛咳了两声,身体高高向上跳动又落下,方才还有些意识,此刻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前辈,你给他吃了什么?”叶哀哀本来于泪眼模糊中,见了万谷主来了,转过头透过泪光去看他。
“上次那蓝冰草,我还剩一点根枝没有用完,先给他吃了。”那次叶哀哀拿了药回来,药是万谷主熬的。万谷主是爱药如痴之人,见了这等珍稀药材,便有心留了一点根,不曾想如今却能有这等用。
原本蓝冰草不能直接服送,但是眼看木青城危在旦夕,且这一点点根也救不了命,万谷主想也没想变塞进了木青城口中。
“蓝冰草,蓝冰草……”叶哀哀听到这三个字,忽然又笑了开来,与这脸上未干的泪相撞,十分滑稽。
“你可不要抱希望,就胜这么点儿,别说救人呢,便是续命也续不了多长时间。”万谷主平素最爱泼人冷水,刚见叶哀哀脸上有了点喜色,便一句话将她所有希望截断。
“能续多长时间?”叶哀哀再次面对绝望的时候,反倒冷静了下来,理智地问道。
“我能用一些其他药给他吊着一口气,不过最多也不过三天。小丫头没用的,上次你得到的蓝冰草已经是上百年难遇一株,这世上再不会有了。”万谷主知道叶哀哀心思,只是这一次,连他也不抱希望了。
叶哀哀没有正面回答万谷主的话,她将木青城的头小心地放在地上,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而对着万谷主跪了下去,郑重地向她磕下了头。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万谷主连忙拉住她。
“求前辈务必救他一条性命,能多活一刻便是一刻。”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