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 二
上元夜晚后的第二天,头一日夜市挂上的彩灯还没有揭下来,又重新挽上了白帘。那一夜在临阳殿前的官员们终是过上了战战兢兢惶恐不可终日的日子。
“立夏晗暄为储,其母芳贵人尊太妃,皇贵妃为后,垂帘听政。”高全迎着旭日骄阳宣下了这一道遗诏。
“不会的,这是假的,是你们伪造了陛下遗诏。”林晨还不死心,指着高全大声说道。
只是真假又有什么重要?柳逸品三十万兵符在手,当初王进手中的军马皆在他的手上,有兵马的人才有话语权。先前这个道理是夏晗邺告诉雪瑶的,只是一瞬间,位置便出现了反差。
王忠眼睛斜撇了一眼木青城,跃马往宫外走去。
木青城知道他眼神中的意思,外公这是在怪他,若不是他当时坚持要救叶哀哀,早就杀进了临阳殿,擒住了皇贵妃,哪里还有这些事情?
“反贼,还想逃?”雪瑶一句话喊出,却始终没有下令捉拿,军权在手却没有实际力量在手,更何况谁又能留得住木青城呢?柳逸品手上的兵符不过是唬人能行,她反倒害怕虚实被人查探出来。
终于待得人都走得干净了,雪瑶从屋檐下飞身落地而下,却是脚下虚浮,险些栽倒。
“娘娘,小心些。”高全将雪瑶扶住,却见她满面汗渍,苍白如纸,原本殷红的嘴唇更是一丝颜色都没有。
“柳大人,快,召兵回京,快。”她像是在恐惧着什么,连连催促,好像慢了一分都来不及了。
言江的尸体还躺在临阳殿前,雪瑶看了他一眼,害死萧林的,这是死的第一个。
“没事了,你跟着我回去吗?”文远山看着这皇城寂静,只怕下一场暴风雨又快要来了,他再不想牵扯在这些争斗之中,转过头问身边的叶哀哀问道。
“也好,从前咱们逍遥江湖不也快活?”叶哀哀看着这样的场景,也长叹一口气说道。
只可惜,想象总比现实美好,她想走,却也不一定能走掉。她不知道的是,雪瑶和木青城的两股势力都在找她,要出这个帝都,当真比登天还难。
当她看到城门前的两张画像,一张还画了她当日扎的灯笼的模样,一张画的却是那枚小小的金铃。金铃不是官家贴的,被人撕去,只看得到小小一角,是他贴在这里希望她看到吧。
从头至尾,他都没说过希望她留下,他没说心里有她,何苦这样纠缠不清,她苦笑不已。
“喂,站在这里做什么?将你帷帽摘了,我们查人呢。”城门守卫见了叶哀哀,长刀指着她,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是新皇登基他们接的第一件任务——找人,正是卖力挣表现的时候,本着宁抓错不放过的精神,每个他们见了的可疑女子都要查一查。
文远山看见他们这般不客气的模样,手掌已经按在剑上,只待随时出手,叶哀哀的手掌却按在他的手背上“不要动手,一旦被人发现了,便是无休止的追查,永远不得安宁。”她低声在文远山耳边说道。
“官爷,我是良家女子,这大庭广众之下的,抛头露面只怕不好吧。”叶哀哀低着头,作出寻常小家碧玉温婉、娇怯的模样,柔声说道。
“什么良家不良家的,这是上头的规定,只要是出城的,必须照着画像查看,你还想抗旨不成?”那守卫说道。
“那……那我们不出门了。”心知这般是闯不出去的,叶哀哀拉过文远山,便往回走去。
“站住。”那几个守卫跟上来,“不出去了?一会儿要出去,听见说要查人便不出去了?爷们今日偏要看一看,你有什么猫腻。”当先那个守卫双手插在胸前,昂首凶神恶煞地对叶哀哀吼道,嘴角两撇八字胡,一上一下抖动,颇有些威严的味道。
“都说了不出去了,你们也要查人?这也是上头的规矩?”文远山颇看不惯这狐假虎威的官家做派,说话直来直去,神态十分不屑。
“在这里老子就是规矩,把帷帽摘了。”这帝都百姓不管多贵多富,都对当兵拿刀的毕恭毕敬,这守卫头子作威作福早就成了习惯,看见一个人竟然敢顶撞自己,更加蛮横起来,竟然伸手便要去拿叶哀哀的帷帽。
文远山怎可任由他放肆,反手便将他手腕拿住,守卫吃了痛,却如何也挣脱不开,“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弟兄们一起上,将这对狗男女都拿了,哪里来的狗杂种,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放肆。”守卫虽然受困于人,料想遇到了高手,但仗着自己人多,也没有害怕。
“别……别……”叶哀哀眼见那七八个守卫便要上来,远处还有一队巡逻,便要到了这个地方,上前劝解。
文远山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一手拿着守卫手臂,飞身横踢,便将那七八人倒地,此刻守卫已经痛得满目涨红、青筋突起,又见自己手下被对手一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心中又惊又急。
“废物,废物,这么多人打一个都打不过。”他嘴上骂道,自己却无可奈何。
“官爷,你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我哥哥野蛮得很,你跟他计较又有什么好处?我不过是染了风寒,不好摘下帷帽,小女子这就给你谢过了。”叶哀哀在一旁小声讨饶,只是这句话,越听怎么越让人觉得窝火?
“野蛮是吧?风寒是吧?好说,你让他先放了我。”那头领脸上带着笑,对着叶哀哀讨好说道。
“师兄,你快放了他吧,他都答应放我们走了。”叶哀哀见他终于松了口,也出了好大一口气。
文远山皱了皱眉,也知这守卫不会这么好说话,也不知该不该放,一时迟疑之间,手上的力道自然而然小了些。
“快来人啊,我抓住逃犯了,快来人啊。”那头领得了这个空隙,将手臂猛地抽了回来,他一面甩着几乎痛到没有知觉的手臂,一面指着文远山大声呼喊。
远处的巡逻队听了动静,都往这边过来。
“完了。”叶哀哀见此,闭目一声哀悼,也不知是为自己说的,还是为了这些不知死活的侍卫。
“噔”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师兄长剑出鞘,别人都说青面鬼笑长剑不见人血不会归鞘,叶哀哀想,倒也的确如此。
“让开,快些让开。”正当大师兄剑往前送,刺向那已经呆住了的守卫之时,忽然一匹大马从后面闯出,马蹄飞扬,去势甚急。
领头一匹马的后面是尘土飞扬,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而来,这个场面叶哀哀见过,两年前在渝州城,是叛军,叛军又来了,叶哀哀惊醒过来,却也来不及躲,只见那马迎面而来。
手被人拉过,落入一个怀抱,文远山拉着叶哀哀,趁这千军万马奔腾之际,踩在人身上,飞跃而出。
只可惜,这世上只有一个青面鬼笑,能在这等情景之下不被踩成肉泥的又有几个?那几个城门守卫,几个闪躲不及,霎时间便马潮淹过,连声呼喊也听不到。
“杀人啦,杀人啦……”百姓反应过来,满街沸腾起来,抱小孩的抱小孩,逃跑的逃跑,一如渝州城的那个黄昏。
“放箭。”城门之上,侍卫那箭朝人群中射去,有人中箭从马上倒下,不过也是片刻时候,便有人搭上登云梯,上了城楼,刀割喉咙,便如同丢货物一般,将这些尸体往城墙上丢下去,化作马蹄下的垫脚石。
“快,快去通知太后,敌人杀来了。”杂乱中,也不知是谁喊出这样一句话。
“快些走吧。”文远山见叶哀哀呆愣在了原地,好不容易出了城,如何肯耽搁,只拉着她往远处走去。
只是这一拉没有拉住,这一次见叶哀哀,她便好似没有灵魂一般,也想着或许能逃离这个地方,或许就还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但此刻,看着这样的兵荒马乱,她却忽然走不动,像定在了原地一般。
“大师兄,你说这叛变的人是谁啊?”叶哀哀问道。
“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只要出了城,再不回来便是。”文远山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在此时与叶哀哀说这些,只一味催促她快些走。
“大师兄,其他师兄呢?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没有来京城吗?”叶哀哀又问道。
其他师兄早就投了木青城去,等着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呢,下山这些年,他们总算找到了好门路,便是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了。
“哀哀,你还想跟我走吗?”文远山无奈,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我不能走,他们……”一个是她的姐姐,一个是她舍不掉人,她不知该帮着谁,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走。
此刻皇城内,紫英殿大门紧闭,空荡荡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雪瑶一个人坐在那龙椅之上。她抚着座椅上,精心雕刻的龙首,是不是这个位置的魅力当真有这么大?为什么人人都想坐一下?可是她却感到孤独和寒冷。
“师姐叫我来有什么事?”白灵站在云阶之下,仰首看着上面那个高贵的女人,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如尘埃。
修长的手指细细抚过每一个缝隙,雪瑶脸上端着讳莫的笑,太后,她回味着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算好还是不好?“曼殊沙华的药你练成了吗?”她缓缓问道。
“练成了。”白灵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的瓷瓶,展现在雪瑶面前,早在半年前,杜兰山庄被毁之时,雪瑶便要她将这天下奇花练成药丸,她一直不解用意如何,却也不敢过问。
雪瑶指尖点出,两根丝线从袖中滑出,明明是最柔软无骨的丝线,却被她打得又准又狠,缠上那白瓷瓶,稳稳落在她的掌心之中。
“师姐,你要这东西作什么?现在可没有解药了啊。”白灵见最后的药都被雪瑶拿去,忍不住开口说道。
雪瑶眼尾上扬,无形中自有一股魄力,淡淡地看白灵一眼,便如能杀人掏心一般。
“上……上次山庄被毁,这解药也被……被那天杀的一并毁去了。”白灵说道后面的时候,不自觉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
“当真是一粒解药也没有了吗?”雪瑶将白瓷瓶拿在自己眼前,细细打量,她总觉得,最近,这位师妹可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还……还有一粒,是那日我放在身上没有被搜出来的。”白灵像是心事被人洞悉了一般,连撒谎的能力也丢失了,从袖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这里面,便是她口中的最后一粒解药。
雪瑶将那青色瓷瓶也拿在手中,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你是知道的,这解药中的一味药极为特殊,天下难寻,想要得到比登天还难,这真的是最后的一粒药了。”倒是白灵,一股脑地交待了干净,好像生怕雪瑶不信一般,来回解释着。
“太后,不好了太后。”高全从外面冲了进来,也顾不上紫英殿大门紧锁,一推之下,整个人都扑在了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之上。
“什么事这么惊慌?”雪瑶一句话问得不慌不忙,好像高全的惊慌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
“叛……叛军打进来了。”高全刚才没有见到白灵,此刻站起身才发现大殿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如今是统领太监,又深得太后信任,身份比之先前萧林虽有不及,也差不许多,被人看到这般狼狈的一面,也有些不好意思。
“打进来便打进来,你着什么急?”这样事关上万人生死的大事,在雪瑶口中便似不值一提一般,她握着手中的瓷瓶,笑得仪态万方。
“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厢的话还未落地,紫英殿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咋咋呼呼,隔很远便能听到。
“太后,那些人,杀进,杀进京城了呀。”芳贵人,哦,不,如今是太妃了,扭捏着从殿外走了进来,着装当得起穿红着绿四个字,哪里还像刚死了夫君的女子?让雪瑶十分后悔没有去母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