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五

  “这夜太黑了,不太好走。”雪瑶侧过头避过他的目光,原来方才那个宫女和他是一伙的,这算是歪打正着吧。
  “快进去,给皇上更好衣,我守在外面,待会儿将军来的时候,你就把皇上带出来。”言江一面推开门一面对着雪瑶说道。
  “是。”雪瑶乖顺地走了进去,外边的所有吵闹,进了这里便一切都听不见了。原本是微寒的初春,这里却片刻便能让人蒸出汗来,一整间屋子,只有那最中间的桌子上有一盏杏黄色小等。
  身后,言江已经将门阖上,浅浅的“嘎达”一声,这屋里面发生的时,外面就都不知道了。
  雪瑶将桌上的灯托在掌心,小心翼翼护着那星微弱的灯火,“殿下”她掀开那厚重的帷帘,就着那一点灯火去看那个已经几乎死气沉沉的脸。不久前他还颐指气使、尊贵无比,现下,也只等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是你?”樾帝睁开沉重的眼,片刻后才能看清眼前女人的模样,她穿着宫人的衣服,容颜却不改的风华。樾帝从沉寂的平静中惊醒过来,变得有些燥乱和恐惧,全不似外人以为那样的依赖。
  “毒妇,你还将朕害得不够惨吗?你还来干什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见到雪瑶,他心中憋了一口恶气,只恨不能站起身来将这张脸撕碎,只可惜一切都力不从心了。从那天夜晚之后,他便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全然不知何时醒着何时睡着,过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甚至此刻,他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也有些不敢确认了。
  “陛下不是最喜欢臣妾吗?怎么现在一口一个毒妇地叫着?”雪瑶好像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憎恶,一句话说得连娇带痴,像是寻常撒娇的模样,一面缓缓坐在床沿之上,手掌拂过樾帝胸膛。
  “你要干什么?”樾帝觉得有些害怕,本能地想往后躲,可任凭使尽全身力气,也动不了一分。
  “臣妾来就是像告诉陛下,外面正闹着呢,你听到了人们的痛苦声了吗?你听到火烧过房顶的声音了吗?与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呢。”雪瑶俯下身对着樾帝耳朵呵气如兰,说出的却是他压在心中最恐惧弱处。
  “十五年前?你是谁?”樾帝才恍然,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雪瑶明媚、美艳的笑,一如初见她时,那张在阳光下扬起的脸,此刻灯光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的亮,她曾经的美貌,大半掩在了黑暗中。
  “我早该杀了你,这样,他就不会死了。”雪瑶说道。
  太清门是进入临阳殿的最后一道门,如前两道门不同,当王忠正打算闯宫的时候,身后的雨林军到了,主将在前,后翼被人包抄。
  王忠的八千人与一万羽林军,前有太清门守卫,后有羽林军包抄,王忠看着那已经沸腾开来的太清门最里面,那紧闭的临阳殿大门,他的脸已经被火照得通红,已经四更了,战士们太疲惫了,打完这一仗,或赢或输,都有了定局。
  “战士们,你们还记得夏晗诩吗?”王忠忽然问道,他知道锋征他们都是夏晗诩的旧部,“你们还记得金甲营吗?”他又问道。
  远处的羽林军正汹涌而来,而王忠忽然这般问道,战士们都纷纷看着他,他们记得,为了“金甲营”这三个字,他们成了叛徒,成了逃犯,但是他们从来都不后悔。
  “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王忠缓缓说道“曾经,我也为金甲营自豪,因为它的主帅便是我最得意的外孙。你们该有荣誉,你们该得赏赐。”他忽然朗声说道,已经古稀之年却气震山河,便是老而不衰。
  “没有,你们改得都没有。但是没有关系,老天不给的我们自己要,朝廷不给的咱们自己挣。从前,你们都大战,该有号角该有鼓擂,今天没有。但是你们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而来的羽林军。“杀了他们,今天过后,荣誉和名声,该挣的都能挣回来,大家随我一起冲啊。”他高举手中的红缨长枪,那枪上的血迹映着火光,沸腾着每一个人的热血。
  “冲啊。”八千战士折转而回,如虎狼一般,目露凶光,带着这一年多的屈辱和仇恨。
  “冲啊,为大皇子报仇,为死去的弟兄报仇。”王忠勒紧马缰,奋力向前,冲在人群的最前端。他长枪使出,如游龙一般在人群中厮杀,血迹染红皇城,尸体铺了满地,就踏着这些尸体,就溅着这些血迹,为死去的人挣一个清白。
  金戈铁马、裂甲残骑、血洒长空,谱写的是一副壮烈的画卷和一首凄凉的悲歌。那些倒在地上不甘的遗憾和在人群中厮杀向前的决绝,渐渐汇聚成一片,终在这太清门外结成残忍的终篇。
  忽然一个人影凌空而来,他一只手夹带着一个人,另一只手,一柄长剑掠空而过,剑影闪烁,与那刀光血影连在一起,剑端所指之处,便有人倒地毙命。
  方才斗得正酣的两边人马,忽都不约而同地有了片刻的停顿,皆仰首去看,这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却只见他连踩人肩膀,几声“噗噗噗”的剑穿皮肉的声音,便有数十人倒地。
  羽林军这才反映过来,举起军刀,全力抵抗起来。
  木青城踩着几个人,几次跳跃,终到了王忠身边“我来晚了,请外公降罪。”他将叶哀哀安放在地上,对着马上的王忠跪地而下。
  王忠看到了叶哀哀,果然与他的猜想不错,再看木青城,此刻两军交战,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冷哼了一声“你回不回来又有什么?你外公这把老骨头还带得动兵。”
  “我的罪过,外公以后再慢慢责罚吧。”木青城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身子在空中一个翻转,长剑握在手中便冲入人群之中。
  “你……”叶哀哀见此刻已经胶着难分,不由得担忧起木青城安危,只是一句“你要当心啊”还未说出来,便感到后背一阵寒芒闪过,王忠染血的长枪正抵着她的手心。
  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自带着气场的老人,他横眉一挑便叫人心中一颤,“小姑娘,你这时候最好不要动,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会让你伤害青城。”他俯视着叶哀哀说道。
  “我没有想过伤害他。”叶哀哀身子不能动,只能偏转半个头,保持这个姿势十分地难受。
  “你伤不伤害是你的事,让不让你伤害是我的事。”王忠眼望着木青城的方向,说话刚硬近乎不近人情。
  金甲营有了木青城这样所向披靡的人带阵忽然士气大振,只见他几次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地方纵有数十人来,也抵不过他一柄长剑之威。到了后来,也不知从何处找了两道刀来,弃了长剑,左右同出,越发是一步杀一人。
  他这般一来,对面的士气几乎弱到了极致,还有想冲之人见着这个浑身是血,狂魔一般的人影便心里发憷。但金甲营这边却是越杀越勇,木青城在前方开道,他们便在后面拼刺,这般杀下去大约过不了多久,羽林军便要被杀个精光吧。
  “快退,退。”羽林军虽然是皇家的禁军,但也禁不住这样一面倒的屠杀,也生出了退意,丢盔弃甲,往后面跑去。
  王忠看到这里,脸上才浮现了自木青城离开后的第一抹笑容,只要木青城在这里,胜利便如探囊取物,他一手抚着下巴银白的山羊胡子,一手抵在叶哀哀背心的枪的力度也小了许多。
  “皇上,驾崩。”眼看胜利在即,忽然一道悲痛的女声从身后的临阳殿发出。
  木青城厮杀的动作止住了,羽林军也忘了后退,王忠拿在手上的长枪落了地,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般,只听得那句女声的语音还在半空中回荡。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雪瑶从临阳殿走出,方才的一幕幕似还在眼前,她总想再等一等,等一次最好的时机,用最好的方式将心中的仇恨释放出来。但是今天,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还是于今天这个时候得到了实现,她做到了。
  “萧林,我终于给你报了仇。”她关上临阳殿的门,一行泪落了下来,若是我早一点决断,或许这个时候,你还能在我身边为我高兴。
  “皇上,驾崩。”她又一道声音高声喊出,远处的拼斗声已经停歇了,只剩下这熊熊的烈火无声地燃烧着。
  “你不是小兰。”言一江这时才看清雪瑶的容貌,想要去抓她,雪瑶何等身手,这样寻常的太监,只见她几次闪烁,终将他制服,手上短匕刺出,正中言江心脏。
  “你……”言江想要拼杀,胸膛却正中一刀,“是我活该。”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倒了下去。
  “你早就该给他陪葬了。”雪瑶偏头看了言江的尸体,冷冷地说道。
  “是妖妃,妖妃杀了陛下,大家要去捉住妖妃。”
  王忠是唯一一个经历过两次宫变的人,在众人都六神无主之时当先反应过来。“大家快随我一起,擒拿妖妃,为陛下报仇。”他率先调转马头,向太清门内冲去。
  金甲营此刻也大多反应了过来,随着王忠便往门内冲去。此刻太清门守卫和羽林军也搞不懂状况,现下陛下已无,到底该相信哪边,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拦阻。
  众人赶到临阳殿前时,只有雪瑶孤身一人,好像早就在等着他们的到来,言江倒在她的身边,早就没有了气息,身下一大滩血迹。
  叶哀哀也跟在人群之中,虽放心了姐姐无恙,却不知一时该帮谁,王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了过去,几个侍卫拥上来,将她困在中间。
  雪瑶见此,心中有恨,但也不好发作,只一副悲伤的模样“王将军这是作何?陛下刚刚才驾崩,便忍不住推着自己外孙上位了吗?”她知道木青城和夏晗邺一伙,但此刻许多人看着,皇后还有两个子嗣,倒不如先倒打一耙。
  “妖妃害死陛下,本将军是为天下除害而来。”王忠却也不想让,冷冷说道。
  “大胆,陛下病重数日,怎能说本宫所害?倒是王将军在本宫面前却不下跪,还如此无礼,是何居心?”雪瑶虽是一个人,但面对这气势汹汹的千军万马却丝毫不惧怕,小小女子,胆识却胜过多少男子,王忠心中也的确佩服,难怪她能有如今地位,料想王皇后是做不到这些的。
  这时候,在北门外的夏晗邺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见了此等情况,一把上前拉住雪瑶,倒似要吃人一般厉害,他的眼睛红红的,“是你杀了父皇,是吗?”他问道。
  虽是没有多少父子情谊,但毕竟为他所出,此刻听闻父亲为奸人所害,依旧悲痛。
  雪瑶浅浅一笑,轻轻扯过自己的衣衫,离夏晗邺退了几步“陛下驾崩,本宫也很悲痛,但是也容不得殿下这般诬赖。”
  “我等会儿再找你算账。”夏晗邺咬着牙狠狠说完这句话便往屋中走去。
  “父皇,父皇,儿子来晚了,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临阳殿内,很快传出了夏晗邺的哭声,虽在场的都是男子,经历过这般生死时刻,此刻听到这哭声也不免动容。
  “陛下……”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太医不是说了快好了吗?”后宫的嫔妃们听到消息都纷纷赶来。自从樾帝病重,她们都没有机会见到樾帝,只听太医说快好了,快好了,今日却忽然得到他驾崩的消息。
  王皇后是最后一个男的,她的眼睛红了一圈,原本有些雍容的面颊好像一瞬间便消瘦了下来,苍白、脆弱地像个无助的寻常小女孩儿。
  “贱人,本宫不会放过你的。”王皇后看向雪瑶,狠厉地说道。这一句话,她不是为夏晗诩说的,也不是为王家为她自己,为那个不爱她,甚至到病重也不愿见到她的丈夫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