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二
那姑姑走在最前边,打着一盏灯笼带路,几个宫人跟在她们身后,一路上安静得落叶掉下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气氛诡异又凝重。不由得让人后背生出一丝寒意来,叶哀哀穿了桃色的掐丝软褙,但在这料峭春寒之中,还是有些抵受不住。
“阿姐,好冷啊。”叶哀哀说道。
雪瑶去拉她的手,果真小手冰凉,又没带多的衣物,她对这失而复得的妹妹本就宠爱至极,再加上此刻才出了淑兰殿不远,来回也耽搁不了多少时辰,便对前面的云若说道“姑姑,我这妹妹冷得很,我们先回去添件衣服再去椒房殿罢。”
“皇后娘娘还等着呢,椒房殿什么都有,叶姑娘到了那里便不冷了,又或者叫个丫头回去取也好,别耽误了时辰。”如此寻常的请求竟被拒绝了,这姑姑匆匆忙忙的样子,不像是赴宴,倒像是……像是赛跑。
雪瑶见她模样古怪,心中陡然生了一丝疑惑。
“哎呦,皇贵妃娘娘,你也在这儿,这么巧,怎么?你也是去皇后宫中赴宴的?”芳贵人从远处黑暗中走了过来,很远,便听见她尖细的声音。
芳贵人原本不算得宠,好在有了儿子,只是这儿子资质平平,不太受樾帝喜爱,但是最近这些时候,宠冠六宫的玉贵妃却对夏晗暄极度推崇,几次夸他聪明,想要推荐他上朝听政。
芳贵人再傻也看得出来,雪瑶这是要准备立她儿子为储啊。所以,一时间唯皇贵妃马首是瞻,此刻相见,哪里还有不上来寒暄几句的道理。
“你也是去椒房殿赴宴的?”雪瑶见芳贵人扭着身躯,绽放着谄媚笑容而来,心中越发打起了鼓,尤其是见她的身后同样跟着好几位皇后宫里的人。
“是啊,皇后娘娘不是让我们一同过节吗?”芳贵人说道。
随着她这句话的话音落地,雪瑶才感觉到事情不对,她最开始以为皇后是不喜欢她的势头,所以想耍耍威风。但是皇后是个不爱热闹的人,尤其是近几年,夏晗诩死后,她又何必招惹一个不起眼又多舌的芳贵人?
何况,方才云若话里话外是皇后要见叶姑娘,可没说要大宴六宫,难道只要和雪瑶交好的她都请了?
“二位娘娘还是待会儿到椒房殿再叙吧,这里天寒露重的,免得冻坏了身子。”云若又一次催促道,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情越发古怪了。
雪瑶浅浅一笑,对着云若说道“原来娘娘今日宴请了这么多姐妹啊,听说这李婕妤最是深居简出的,也不知今日去了还是没去。”
“李……李婕妤自然也是去了的,今日是元宵佳节,六宫都是不能缺席的。”按云若的谨慎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只是她一心想要遮掩,只怕说了李婕妤不去,雪瑶便要效仿,为了给她增点威压,便说六宫人人都要去,如此,反倒露了马脚。
雪瑶脸色立变,方才还是微风和煦,此刻却是一片凌厉肃杀的面孔“你胆敢骗本宫,实话招来,你是不是皇后派来的?”
“皇贵妃这是何意?这宫里谁不知道我是皇后的人?”云若心知已被人察觉,只咬死不肯承认。
“好,那我且问你,从椒房殿到淑兰殿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的脚程,李婕妤的皎梨殿地处偏僻,便更远了。姑姑离开椒房殿到淑兰殿时便知李婕妤今日要赴宴?六宫之中,除了皇后本宫为尊,难不成有人几个时辰之前便去皎梨殿传了旨意,反倒是我淑兰殿落了后了?没有这样的规矩。”雪瑶说道。
她本就笃定云若心虚,必撒谎圆谎,不想这一试探,倒是准得很。
云若听到此话,脸色变了几变,又满脸堆笑说道“娘娘可别见外,是昨日李婕妤来椒房殿,便就与咱们娘娘定下约定,是以还未着人去请,老奴便已知晓,李婕妤今日定是要来的。”
雪瑶身子微微向后斜侧,一声冷笑哼出“姑姑越说越不像话了,李婕妤居皎梨殿,十来年都不爱走动,众姐妹连她面都没见过的也不在少数,更谈不上与皇后娘娘有什么交情。你说她昨日去了椒房殿?本宫如何也不相信。”
“是啊,姑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婕妤姐姐长什么样呢。”芳贵人适时插口说道。
“皇贵妃娘娘,这是皇后的旨意,你若是不去,可不敢怕皇后怪罪吗?”云若见好说已经是没用了,便面孔一板,拿出皇后的身份压人。
“不是本宫不去,是娘娘宫里的人句句每个实话,皇后若是要因此怪罪,便叫她到淑兰殿拿人便是。”雪瑶说着转身便往后走。
云若倒似早有准备,给最末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两道擒拿从左右而来,一出手竟是行家手笔,好在雪瑶轻功不弱,躲过了这两个铁钳一般的手掌。
“啊呀,啊呀,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芳贵人此刻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生怕沾染上自己,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踮着脚,尖声叫道。
“怎么?哄骗不成便要强拿吗?这便是皇后的手段吗?”雪瑶闪身便逃出了攻击圈内,看着这几个人,冷冷问道。
“娘娘,老奴还是劝您乖乖跟咱们走吧,这后宫到底还是皇后的后宫不是。”云若说道,皇后说她走起来路像鬼一样,云若起先是不相信的,现下再看,这可不是跟鬼一般模样吗?
“我没功夫跟你闲扯。”雪瑶知道,对面都是好手,硬拼下来不是对手,这一句话话音刚落,便一只手往叶哀哀抓去,便要往外逃走。
谁知四条手臂顺着叶哀哀的方向捉拿而来,原来这两个太监早已料到雪瑶想带叶哀哀走,只等她出手,顺着叶哀哀的方向便能将雪瑶捉住。
雪瑶手掌去势极快,却见四条手臂,往她手肘、肩膀擒拿而来,手臂猛地回缩,只差得半寸便被拿住。那两个太监见雪瑶反应迅猛,料想轻功比不上她,当下反手便扣住了叶哀哀。
叶哀哀于方才之事似懂非懂,但也知道有人要害雪瑶。刚反映过来,便被人拿住,也知今夜对方有备而来,定是不能放过自己的了。
“姐姐,你快走。”此刻扣住自己的两只手便似铜手铁臂一般,任由她几次奋力挣脱也无济于事,肩膀倒似要被人捏碎了一般。
“你放开她。”雪瑶恼恨自己方才没有第一时间护住叶哀哀,但是对面忽然发难,她势单力薄又如何能行?
“叶姑娘花容月貌,咱们又怎舍得与她为难?只要娘娘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对叶姑娘便是宾客之礼。否则……”云若后面半截便没了话,她早已没有了方才的谨慎、谦卑,换成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等待着雪瑶的束手就擒。
“你快走啊,皇后忽然发难,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只要你还没落在她手上,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叶哀哀见雪瑶两厢犹豫越发急切起来,皇后不知在后宫布置了多少人,这般胶着不断,只怕一会儿再有人来,雪瑶也跑不掉了。
雪瑶看着她这般模样,也知等在后面的绝不止拿人这般简单,她一生受尽别离、隐忍的苦楚,可笑的是,是该轻车熟路还是更加撕心裂肺,竟然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她咬了咬下嘴唇,“你等我来救你。”她说道。
她很清楚对方想要做什么,也明白下一步要面临的东西,转身的背影艰难但却决绝,来不及了,这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皇后赛跑,从那些想她死的人手中夺回自己的性命。
皇城另一头,皎梨殿内,夏晗邺的眼睛再一次落在漏刻之上,水“滴滴答答”,像是号角之声,在急切地催促着什么。
“万事要当心啊。”忽然握住夏晗邺的手,她的掌心冰冷,却是一片濡湿的汗,夏晗邺的拳头很大了,她的手掌包裹不下,她摩挲着他坚硬的拳头,嘱咐道。
“嗯,母亲放心,我都知道的。”夏晗邺又复拍了拍自己母亲,才站起身,往外出去。
“若是遇到艰难的时候,不要硬拼,不要莽撞,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平安,只要你平安归来便好。”从夏晗邺踏上这条路开始,她就该有承担风险的准备,可是准备这些日子又有什么用,该来的时候,所有防备都不堪一击。
“当心吧,儿子有分寸的。”这一次,哪里还有回头路,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前程锦绣,根本没有第三条路选。可是夏晗邺和李婕妤,都很有默契地避过问题不谈。
李婕妤送夏晗邺至皎梨殿门口,看着那道已经逐渐成熟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重复地在一遍一遍地看着他离开皎梨殿的身影,又期待着他的归来。只是没有哪一次的期待,能像这次这般强烈。
今晚的夜色很黑,映得宣武门沉厚的深铜色大门越发古朴、庄重。今晚的宫灯好像也比其他时候要少一些。迎接极致的热闹,便要先忍受这让人崩溃的沉闷吧,夏晗邺想。
“什么人?”夏晗邺还未到城门边上,便被一道剧烈威严的声音喝止住,接着是一阵整齐的踏步声,铁尤川刚硬的渐渐清晰。
“齐王?”铁尤川走得近了,看见夏晗邺的脸,不由得一惊,这半夜三更,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参见殿下。”心里虽然疑惑,这礼还是行得极快。
“铁统领,差当得不错嘛。”夏晗邺双手负在身后,笑容拿捏的恰到好处。从前,萧林的笑是最瘆人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笑容后面有什么危险。齐王最是耿直、纯粹,但这一次,铁尤川,竟有一种见了萧林一样的古怪感觉。
“谢殿下夸奖。”铁尤川不敢多想,行礼谢道。
“这大过节的,今夜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若大家都回去吧,就当是本王给大家放的假,回去陪陪老婆孩子。”夏晗邺说道,脸上却无多大变化,好像并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荒诞。
宣武门是皇城的第一道防卫,保护着这帝国中心的安危,第一次听说还有放假的时候。“殿下可不要开我们的玩笑了,为了皇城安危,我们不苦。”铁尤川莫名冒了一脑袋冷汗。
“铁统领以为是儿戏吗?还是本王说的话不管用了?”夏晗邺说话已经加重了几分,方才还带着笑的脸,转眼便变了神色,铁尤川方才悬着的心,忽又一沉。
莫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爷?铁尤川在脑中苦苦思索着,此刻总不能真回家吧?若是不会,齐王可是近来朝上最当红之人,只怕也吃不消。
“本王问你,你定是不肯回去了?”正当猜疑之际,夏晗邺一句话竟吓得铁尤川“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殿下可不要再为难微臣了,微臣守这皇城安危,别说是过节了,就是双亲死了,没有圣旨,也是不敢擅自离开的啊。”说罢,头往下磕,忽觉得皇城是真的难守,上次是萧林,这次又是夏晗邺。
“唰。”一道清脆的声音,一抹白色的光影,带过鲜血划开美丽的弧度,铁尤川双目还圆睁着,只是那些哀求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殿……殿下……”他想问为什么,可是身子前倒,后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双眼圆睁,死死看着前方,那里,是他守卫了一生的皇城。
血珠顺着剑刃流淌而下,落入黑夜,染湿了尘埃,开出几朵绚丽的话。文远山冷漠地看着铁尤川的尸体,平静地像是一切与他无关。
“有人要替他报仇吗?”夏晗邺蹲身,合上了铁尤川的眼眸,再站起身时,那掩盖在沉静里的狠厉,光芒大绽,像猫充满挑衅的瞳孔,越是黑夜,便越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