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不禁嘴角露出一抹莞尔,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曾经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大将军,他手指拂上那几个字,“你们放心,为你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今年的新年过得很平静,朝廷之上甚至没有什么礼乐之声。大臣家中不敢大肆庆祝,原因无他,只因今年——皇上还在病重。
  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平常,过了年,积雪开始化了,马车碾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一道道肮脏的印记。京城的早晨,空气中干燥有凌冽,此刻早已有了早起的浆洗的妇人,和卖早饭的贩夫。
  天空迷迷蒙蒙是一片青灰之色,总算今日停了雪,路好走些。
  王忠坐在马车之上,厚重的车帘将外面的声音格挡了大部分,车上燃着炭火,他将手伸进罩子里,半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昨天夜里才得了的消息,他几乎是一夜未眠,等着更夫打打了五更便催促车夫往城外走去。
  “老爷,到了。”马车停在城外一处极宽广的庄子上,一座府邸挡在眼前。
  许是年龄大了吧,王忠行动有些颤颤巍巍,一只手被车夫搀扶着,一只手杵着拐杖,脚步急不可耐,可奈何始终走不快。他这次出门没带多少人在身边,只这一个车夫,他也不是从前的大将军了,本也没什么威风可耍。
  “可是王老爷子?”门房好像知道他要来,早早便等在了门外。
  “是是是,他人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王忠话未说完便往里走去。
  门房不知这便是当今的大将军,但也知道这是新到府上公子爷的贵客。他原本是齐王的人,却派来守这家庄子,他本以为是齐王的一处产业,却原来这里竟有这样打的一片府宅,里面来来往往很多人都似很神秘的样子。齐王也从来不告诉他们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这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只要把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脑袋立时便要搬家。
  门房想到此节,越发觉得害怕,赶紧追上前去,带着这位老人穿过前院、过了几座厢房到了一间花厅,再从花厅进入,一间暖阁之内才见到那个人。
  王忠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身影,他背对着自己,虽是感到身后寒风呼啸,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刹那间,浑浊的眼圈猩红一片,捏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他嘴唇蠕动,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只待身后暖阁的帷帘放下,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个穿着淡蓝纱袍的年轻人才转过身来“不肖外孙给外公请罪。”木青城双膝跪地,几乎整个人贴着地面。
  那熟悉的眉眼,那入骨的倨傲和清冷,和死去的女儿几乎一模一样,王忠本站在暖阁门前,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跟着丢了拐杖,半蹲下去去扶他,“好孩子,让我再看看你。”
  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他的时候,几经折磨,另一个外孙和女儿的死,亲身儿子的入狱,这一刻,还能看到失而复得的亲人,大约是有生之年最后的一点安慰了。
  “求外公打我吧,都是我的错,我害了爹爹和妈妈,我害了舅舅也害了诩大哥哥。”木青城却一直跪地不起,说话间哽咽难明。
  “我打你做什么?”王忠一抹苦笑“说到底,是我当初太贪心,一心想要扶持那个人登上帝位,想试试这权倾朝野的滋味。却忘了物极必反,根本与你无关,是他觉得我能反。其实我又能反什么呢?我七十多了,外孙是这个帝国的接班人,女儿贵为皇后,儿子、女婿都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人生最得意的也不过如此了吧?他却偏偏信不过我。”
  王忠说着说着便想了起来,心底生出一丝寒意,方才挂在眼角的泪,被这暖意蒸腾,剩下一片空洞。位极人臣也不过如此,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二十年前若有人跟他说这些,他定当是付之一笑的,但是现在,他是真的知道了。
  “外公。”木青城抬起头来,“咱们还有机会。”他眼中一道光亮闪过。
  王忠被这个眼神惊了一下,那样强烈的欲望,那样坚定的执着,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我手上有五万兵马。”木青城说道。
  “五万兵马?你哪里来的?”王忠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却因为力气不够,狠狠向后面晃了几步,一个在两年前作为丧家之犬只身逃跑的外孙,两年后,他却说他手上有千军万马。
  “这两年,外孙所经历的种种以后再慢慢向外公尽述,现下我要告诉外公的是,朝中我们已经有了齐王,宫里虽只要言一江这一个小太监,但也足够帮我们打开临阳殿的门,只要姑妈……”
  “你要干什么?”木青城没有站起身来,他喋喋不休地述说着,王忠何等见识?早就知道了他心中打算,只是忍不住他心中震动,一声问句打断了他的话。
  “外公难道不想为爹爹妈妈报仇吗?难道不想为诩大哥哥报仇吗?”木青城反问道。
  报仇?那是有时间,有血气的年轻人才会想要去做的事,但是王忠,他不想了。“活到我这个年纪,只想你们都好好的,我不想看到曾经的悲剧再发生一次了。”
  “可是外公,两年了,我不能忘掉这些仇恨,不仅这些,还有诗音,还有何伯父、何伯母,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我枉为人。”
  王忠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而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什么也做不了。他闭上双眼,认命般地长叹了一口气“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道。
  “逼宫。”两个字说得杀伐果断,说得削金断铁,这个答案,早就出现在了屋子里两个人的心中。
  “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王忠缓缓地问道。
  “我知道,我很清楚,外公,你最擅长的便是点兵,你去看看我这五万兵马,是不是马精将良,皇城禁卫军虽有七万,却未必是我的对手。”
  看来他早就是准备好的了,他蛰伏两年等的便是这一天,若要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但王忠还是不能死心,又问了一句“你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你这五万兵马一出,就再不能回头了。”
  “外公,早就不能回头了,皇上,已经被皇贵妃用毒药控制了。你道皇贵妃是谁?是前朝太子余孽啊,只待皇上殡天的那一日,皇贵妃改了遗诏,这天下便尽被她夺了去,她又哪里肯放过我们?”他一时说得情急,竟忘了礼数尊卑。
  “你是说前朝太子的……”王忠话至一半,往身后的板凳上坐了下去,“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倒是他从前种下的因,终于自食了这苦果,冤冤相报,他却又怨得过谁去?
  虽是如此,但事关一家老小的性命,王忠终是理智打败了愧疚,他上前将木青城扶了起来,“你方才说她对皇上用毒?”
  “我曾在江湖上行走过一段时间,也知这世上有一叫毒澜宗的门派,这门派中专门治毒,下毒于无形,阴险、狠毒到了极致,皇贵妃好像与这毒澜宗关系不小。”木青城说道。
  “是啊,只有下毒,才说得通陛下这段时间的反常,只是她下了毒,就算我们逼宫又当如何?到时候陛下一死,不能挟天子,不能改遗诏,一切也成了枉然。”
  “公子,您让齐王殿下找的人到了,齐王使小轿送了来,正在府外等着呢。”王忠正说到此节,小厮便在暖阁外,隔着帷帘低声说道。
  木青城面露喜色,只对王忠说道“外公,你方才说得症结到了。”
  这次症结便是在这樾帝的病上,旁人说逼宫,木青城只道“治病。”
  新年之后的上元之夜,是百姓心中新年的最后一天。可是新年的结束意味着另外一段历史的开端,百姓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叶哀哀也同样忘不掉。这一天里,她吃了元宵,因为皇上还在病中,宫里不能大肆庆祝,皇贵妃的淑兰殿早早便关上了宫门。雪瑶今天也不再泡在临阳殿内,而是陪着叶哀哀在房间里扎着花灯。
  “扎好了,你看。”雪瑶灵动的十指从花灯之上拿开,桌上赫然放着的是一盏小巧玲珑,精致、可爱的小兔子灯。
  这本是寻常百姓的传统节目,少了父母的叶哀哀却觉得十分珍贵,看着自己手上一团糟的纸团子,十分无奈。
  “等待会儿都扎好了咱们都去河里放了,保佑有个好来年,也保佑我家小妹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雪瑶很自然地从叶哀哀手上接过她的花灯,细细地扎了起来。
  “那我就要个比那人还好的男子,让我再也不想他,不念他。”叶哀哀听雪瑶打趣,倒也不害臊,撑着个手看雪瑶漂亮的十指在花灯上游走,认真思索着说道。
  “那是自然,我家小妹这样好,定能得到一个比那人好十倍的郎君。”雪瑶嘴角漾起笑容,温柔地说道。
  “娘娘,皇后娘娘宫里面的人来了。”小宫女在窗外小声说道。
  “这么晚了,她要干什么?”雪瑶放下花灯,眉头微皱了皱,虽说她对这皇后并无畏惧之情,但是好好的一个元宵夜,被如此破坏,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略整理了仪容,将花灯都放在脚边,才沉着声音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不大一会儿,小宫女便领着一个带头姑姑、四个宫女并两个太监走了进来,看来皇后今日排场不小嘛。
  “奴婢(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以姑姑为首,几个宫人在后,向雪瑶福身下去,“给叶姑娘请安。”转而又向叶哀哀行礼。
  “云若姑姑今日来我淑兰殿倒是难得。”雪瑶嘴上说着难得,却是手中握着一只瓷杯,并未转身去看这几个宫人一眼,“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使唤臣妾?”她问道。
  “皇贵妃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我们娘娘哪里敢说什么使唤不使唤的?不过是今日上元佳节,新得了这上好的鹿肉,想着请皇贵妃和叶姑娘一道去品尝品尝。”云若是皇后身边最为得用的老人,说话客套、周到,便是仇人见面,也能说出三分情来。
  “今日虽是佳节难得,但是陛下尚在病中,只怕我们这些后宫嫔妃们不该去消受娘娘这道美味。”一来云若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身份尊贵,二来她说话客气,雪瑶这拒绝之语倒也留了三分情面。
  云若听到雪瑶此言,也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唉,陛下这病一日不好,咱们娘娘又何尝不是忧心如焚?也是这佳节之际,更是愁肠百结,老奴也是想着若是二位娘娘能一起说说话,解解闷,也能好些。这不,花了好些功夫才得了这一只野鹿,娘娘早上都去厨房叮嘱上了,定要好好烹饪,若是坏了这一星半点的味道,惹了皇贵妃不高兴,就扒了他们的皮。叶姑娘来了宫里这般久,咱们娘娘为陛下的事烦忧,竟还没来见见叶姑娘,听说是个大美人儿呢,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咱们娘娘要是见了叶姑娘,定是喜欢得了不得。”
  这一段话说得好不高明,一是道明皇后更加悲伤,堵了雪瑶说为陛下担心,无心宴席之类的托词。二又点明皇后为了这场宴席,费了好大心思,若是不去便是驳了皇后面子。第三才是最重要害的,叶哀哀进宫了这么长的时间,理当去拜会皇后的,云若嘴上说是皇后的疏忽,实则在指摘叶哀哀,若是再不去,便真的说不过去了。
  雪瑶虽掌控六宫,但人家毕竟是皇后,说的话也句句在理,看来,今日这顿饭是不吃不行了。
  雪瑶转过身,脸上与方才的平和不同,这笑带着攻击也带着防备,无懈可击,让人寻不出一丝瑕疵。“看姑姑说的话,都是我们不懂事了,怕打扰了皇后娘娘清幽,便没去请安。嗨,你说我这脑子,娘娘天下之母,疼我这妹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怕打扰?姑姑,你说可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