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夏晗邺早就等在了府中,马蹄之声,早早便等在府门口。
只见木青城跨马而来,竟上前走到马前,跪地而下,口中恭敬说道“夏晗邺恭迎先生。”他口中称先生,已彰显了他对木青城的推崇和敬仰。
“殿下万万不可,你是君,我是臣,这样乱了规矩。”刘与风已经死了半年了,夏晗邺越发老道、成熟起来,这半年他在朝中游走,不显山露水,但是博了一个好名声。
“我能有今时今日,全依赖先生,夏晗邺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在先生面前何敢妄称什么君臣。”无论木青城如何推脱,夏晗邺始终要跪。
此刻,木青城后面的两座马车之中,二师兄苏瑾玉和文远山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掀帘看见那边两人正在互相礼让,却不知该下去不该下去。
“这便是齐王,听闻这一两年的时间,在百姓中的名声很好,只怕往后的大樾主人便是眼前这位。只是他虽是最可能的皇子,但终究还不是皇上呢,怎的就君臣的称呼起来了?”二师兄看着眼前这推诿礼让的繁冗路子,不解地说道。
“不要多舌。”文远山心中早就猜出了七八分,但也提醒苏瑾玉“这里不是江湖之上,一句不好便是杀生之祸。”
二师兄本还算老道,只是毕竟是江湖中人,浪荡惯了,哪里见过这皇家排场?只问道“那咱们是下去不下去,若是下去了跪还是不跪。”
“你在车上等着我。”原来他是来这里图谋他的富贵权谋,哪里是来救小师妹的?想到此处,大师兄的心里便有些不快,但终究来都来了,要救叶哀哀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他听闻见君王不得佩剑,便将剑放在马车之中,只身跳下马车。
那边,二人的礼数已经尽过,木青城与齐王周旋罢,刚想引荐一下文远山,便见他从马车之上下来。
“殿下,这是远山兄,传闻中的青面鬼笑,殿下不行走或有不知,此人之于武林便如殿下之于朝堂,是不可多得的人中豪杰。”木青城说道。
青面鬼笑?夏晗邺知道,江湖上人都爱给自己起一个诨名,这名号倒是半俗不雅,他没见过这等人物,也不知该视之何等身份。
“草民文远山见过殿下。”文远山先行礼,这次,没有报门派师承,只简简单单自称“草民。”
“听你口音,像是渝州人。”夏晗邺问道,言辞中的询问虽是寻常,在文远山听来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江湖中人,四海为家,早就说不上祖籍何处了。”他平淡回道,他本就无父无母,哪里又能知道自己祖籍何处?
“嗯,好。”夏晗邺点了点头,眼光看向一旁的随从。
这随从跟着夏晗邺多年,他这一记眼光,马上便知道意思若何,双手捧了一袋金子送了上去,“拿上吧,殿下赏的,还不快快谢恩。”那随从说道。
木青城看到此处,手中捏了一把汗,夏晗邺还以为是在朝廷之上,只要广疏钱财便能收买人心。可是江湖上讲究名声、气节,他这般给了,文远山未必肯收。
文远山看着那袋沉甸甸的赏钱,微愣了愣,片刻之后便笑了开来,他这个笑很克制,像是只为应景一般,他从随从手中拿过赏钱,随手放入袖中。
“文远山行走江湖缺的便是这买酒的银子,今日多谢殿下赠与。只可惜我一生飘零,没有什么东西能回赠殿下,只有这一把匕首,是在渝州的时候看着做工精巧,便买下了,今日回赠殿下,还望殿下不嫌粗鄙。”
说着,他拿出一把匕首放至随从手中。他将剑放在马车之上,却随着藏了把短匕首,没想到,此刻还有这等作用。
夏晗邺也愣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赏人东西,还能再收点回来的,听他这意思,只当自己这银子是赠与的,可不是赏赐的。
那随从手上捧着匕首,也不知该不该送回去。
“哈哈……”正当危难之际,夏晗邺忽然几声朗笑,说道“这渝州的东西,自有渝州的特色,怎会有粗鄙一说?多谢文兄弟送我这匕首,我很喜欢,我很喜欢。”他嘴上称是“兄弟”显然是明白了文远山此举用意,也对他礼貌客气起来。
那随从见此便将匕首双手捧上,夏晗邺拿着放入袖中。
“大家都快进去吧,早就备好了酒宴,等着给大家接风洗尘了。”夏晗邺收好匕首又接着说道。
苏瑾玉和萧九尘等人见齐王如此招呼,便也从马车之上下来。
木青城一一引荐,方才文远山的举动叫夏晗邺对这些江湖人士有了尊敬之意,以平等身份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夜里齐王安排了歌舞、酒宴,都是些宫装女子,跳的是盛世升平之舞,身段妖娆、舞姿轻盈。文远山一行人哪里见过这些东西?都有些不适之感,只有木青城,安之若素,似早就习惯了这声色之乐。
夏晗邺尊木青城和文远山远来,请他们二人上坐,自己反倒坐了下首,俞二和锋征与夏晗邺相熟时间较长,作了陪衬,苏瑾玉和萧九尘便挨着文远山这一边坐着,亲近疏远倒是一目了然。
几次推杯换盏之后,几个人说话总算到了正事。
“陛下还是没有好转吗?现在有哪些势力是殿下你的?那些又是玉贵妃?”木青城问道。
夏晗邺喝了一口酒,眼角斜挑落在文远山身上,嘴上说道“今日全为先生接风洗尘而来,不说这些扰心之事。”
木青城如何不知夏晗邺的意思,只说道“文兄不是外人,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他既想文远山帮他,便知若是瞒着他必是不会尽心竭力,文远山现在一心想救出叶哀哀,反倒不如取得他的信任,为自己所用。
夏晗邺一向信任木青城,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玉贵妃势大,如今陛下病重,王将军和言首辅在诏狱之中饱受了折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王将军,木青城心中动了一动,死了这么多人,能留在身边的越来越少了,他强压下这份不耐,接着说道“那皇贵妃现下有什么动作?皇后呢?皇上病重,她该在后宫为尊,如何也不该让区区皇贵妃称霸后宫啊。”
“哎,皇后。”夏晗邺一口气叹出,“当日父皇在文武百官面前都不理会皇后,更是只能让皇贵妃一人出入他的寝宫,现在,便是皇贵妃说什么就是父皇说什么,皇贵妃要什么便是父皇要什么,皇后便是一个摆设而已。”
木青城离开俞二几个月,虽期间都有书信往来,但消息总不灵便,此刻才知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
“还有。”夏晗邺接着说道。“我总怀疑父皇的病有蹊跷。”
“这话如何说起?”
“虽是那日百官见到父皇缠绵病榻,但太医院院正一向与我母妃有些交情,他告诉我母妃,其实这些日子能在父皇身边诊治的一直都不是他们这些医术老道的,相反皇贵妃说要哪位太医诊治,父皇便信任哪位太医。”夏晗邺说道。
“蛊术?”萧九尘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本是懒懒散散地在嘴边挂着一杯酒,听到夏晗邺此话,忽然觉得耳熟,这不是他从小最为耳濡目染的东西吗?
“蛊术?”木青城和夏晗邺听到此话都同时像萧九尘看了过去。
“不可能的。”萧九尘摇了摇头,又很快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这世上除了苗疆没有人会使巫蛊之术。”
“萧大侠,事关我大樾万里河山,若是你知道些什么,还请知无不言,夏晗邺在这里谢过你了。”夏晗邺见他欲言又止,如何肯草草掠过?当下站起身来对着萧九尘一揖而下,态度极是虔诚恭敬。
“我不过略懂一些蛊术,养蛊是极难的,何况我十万大山无数异虫,这皇贵妃身处宫中,又如何能得这等高等的蛊虫?”萧九尘也一面起身将夏晗邺扶起,一面说道。
“若是毒呢?”文远山也忽然想到“这皇贵妃好像和毒澜宗有着什么关系。”
“是了,我曾去过毒澜宗,那山庄之中,毒物不下千种,毒澜宗一向为皇贵妃驱使,若有一门奇毒,也不足为奇。”木青城听到此处,也接着说道。
可话到此处,便再也猜不下去了,“我在江湖上倒认得以为医药高手,人称鬼手回魂,殿下不若请他来看一看,只是这人性情古怪,只怕也很难请得动他。”木青城又说道。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也要试上一试。”夏晗邺说道。“可是若真是皇贵妃下的毒,她又是为什么?女人在后宫不就是为恩宠吗?父皇才是她最大的靠山,现下她虽然权柄很大,但是只要父皇一死……”
夏晗邺说道此处,忽然意识到,他竟然已经做好了樾帝快要死的打算,虽然大家都这么想,虽然他们没有多少父子情分,但是为人子的这般说,还是不应该,当即便闭口不谈。
“殿下以为她想要做什么?”木青城故意不马上回答,将话锋转至别处,才叫夏晗邺从方才的失误中跳了出来。
“莫非……她想扶植芳贵人的儿子登基?这些日子她一直想让夏晗暄上朝听政,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群臣都觉得他太小了,一直议论纷纷这才压下。”虽然迹象并不明显,但这也是最可靠的一种可能了,不然实在想不到她要做什么。
“不是的。”木青城很果断地否决了夏晗邺的话。
“那是为何?”
木青城却未回答,那封信本该送到夏晗邺手中却被人半道拦截,那就不该再说了。皇贵妃啊,她为复仇而来,前朝太子、太子妃的仇,萧林的仇,一把大刀已经悬在了众人头上,只等一天,皇上一死,遗诏被改,那他们的死期也便到了。
前朝太子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风水从来都是轮流而转的,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另一头,万药山庄之上,万谷主背上背着行囊,弓着腰从关上谷中栅门,“小老头儿也休息够了,也该重新出去玩玩儿了。”他嘿嘿笑道,转身牵过身后的瘦马,身上披着星辰,慢慢往京城方向行了过去。
这一场酒宴,直至后半夜方散,木青城一直在与夏晗邺谈论朝政和对策。文远山他们对于这些东西知道的很少,也不感兴趣,只得闲闲散散地听完。
木青城有意让他们听到这些,不是让他们当真去懂什么,而是让他们明白,他没有拿他们当外人。
送走了齐王,大家都离开了这一场兴致缺缺的宴席,只是没有人看到,有一个身影悄然地往城中走了去。
总算是回到了这个地方了,“忠义候”的匾额半悬在门框之上,曾经的富贵、辉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木青城走过这断壁残垣,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两年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烈火仿佛在眼中燃烧,“一定要活下去。”母亲侧嘶吼还在耳边,一切都好像梦一样,木青城闭上双眼,这风,这夜,还和从前一样,好像只要自己只要再睁开眼,还是以前的模样。还能看到那亭台楼阁,那宇榭廊檐,只可惜,再睁眼,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
“爹,娘,儿子回来了。”木青城说着,一滴泪落入那灰烬之中。
“你们当年要我活下去,我已经做到了。”他看到那一处假山,上面还有他儿时调皮刻画上去的痕迹,上面清晰写着“木大将军。”
不禁嘴角露出一抹莞尔,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曾经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大将军,他手指拂上那几个字,“你们放心,为你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