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
雪瑶看着叶哀哀一个人坐在玉清池上的听雨凉亭内,幕帘遮掩之间,脸色晦暗难明,手中捏着一块枣泥桂花糕,却迟迟没有下口。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叶哀哀正自发呆之时,却不知雪瑶何时走在了身后转过头便对上一张关切的脸。
雪瑶找了个地方坐在叶哀哀对面,温和地看着她。
“啊?哦,很好,都很好,谢谢。”叶哀哀才发现手上地糕点已经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又不好放回去,拿着也不好,手上黏腻腻的难受。
“你怪我吗?”雪瑶微笑着,从叶哀哀手中拿过那块糕点,从腰间取下一块锦缎,细细地给她擦着掌心,像是在对一个小孩子一般。
“怪你什么?”叶哀哀不解地问。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那个男子,若不是我,或许……”
“他有他的妻子,哪有什么或许?他既背负着血海深仇,我又何必跟着他去趟这趟浑水。”叶哀哀慌忙接过话头,倒像是在逃避什么。
雪瑶浅浅地笑了一笑,她是当真好看,叶哀哀想,若是一母同胞她怎么没有生出这样地容貌?否则,天下之物有什么是不可取的?
“那你会怕我吗?他们都说我是妖女,你会不会觉得我给你丢了脸面?”她没有抬头,仔细地给叶哀哀擦着手,看不到神情,只是她地动作极温柔,长长的睫毛给脸上覆上一层阴影。
“你是大樾的皇贵妃,是最为尊贵的人物,我崇拜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叶哀哀勉强扯了一个笑,说了句自以为讨好的话,想逗雪瑶开心。
可是这样的心思哪里逃得过皇贵妃的眼睛,雪瑶看着她不由心的笑容,只淡淡刮了刮她的鼻子,放开她已经被擦干净的手掌,“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会互你一日,不管你怎么想的,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这里是皇宫,为什么见不到皇上?大家反倒对你的话言听计从,还有皇后娘娘和各宫嫔妃,为什么都好像很怕咱们的样子?”叶哀哀话锋一转,终于问到她一直想问的事情上了。
雪瑶的笑容僵了僵,之前,她在后宫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利,这还要依赖于几月前,皇后与大臣的一场大闹。那之后,众人便都说,陛下大限在即,谁的话也不听,谁也不信,只依赖皇贵妃,只怕皇嗣、立储也得靠着这位皇贵妃。
如此,后宫前朝明里暗里想要讨好雪瑶的人便就多了起来,再加上高全一直对这后宫把控有度,借着这个机会,雪瑶拉拢自己想要的,减除不必要的,渐渐将势力收拢。
只是这巨大的权利背后便是灭顶的危机,想讨好雪瑶的不少,背地里想除掉她的更多。
当然,这些话,雪瑶都不会选择告诉叶哀哀,她只挂上可亲的笑容,语气温和地问叶哀哀“你可知我们的爹娘是如何遇害的吗?”
从知道身世后,叶哀哀便存在着这个疑问,只是后来因为木青城,心中思绪太乱,却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此刻雪瑶问起,她才十分疑惑地问道“怎么遇害的?”
“你可知咱们父亲是先帝爷的亲生长子,是从前以仁义、温厚闻名天下的长皇孙,是要登基为帝的太子?”雪瑶将被人刻意掩盖的过去缓缓揭露在叶哀哀面前,这皇宫,着天下,本就该属于他们,樾帝才是贼,是偷取别人东西的贼,而她要做的,便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前朝太子?怎么会?我听说过他的事,不是后来他病重了?先帝爷病危之前一道急召宣了还远在边疆的当今陛下进京吗?又怎么会?怎么会是咱们父亲?”叶哀哀虽一直身在江湖,但朝中之事,总有人传出她倒也能听个七八。
“假的,都是假的,是当年的太皇太后,偏袒自己儿子,联合言正钦、王忠改了密诏,囚禁了咱们父皇。那时候你才不到一岁,父皇感觉到大难将至,在宫变来临之前将你送去了无妄山,而我还没来得及逃走敌人便就来了,父皇无奈之下,让我换了宫女的衣服,从狗洞逃了出去。”
雪瑶想起过去的一幕一幕,从富贵已极到穷困落寞,几天后,她便听到了自己父亲在南宫病死的消息,那又哪里是病死的?分明是被那些贼人活活折磨而死。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叶哀哀虽未参与到那场宫变之中,但从雪瑶几句话中也能猜出那是极残酷、极惨烈的一场战争。姐姐亲眼见到了家破人亡,也经历过一落千丈,也目睹了自家侧卧之榻却被他人酣睡。她忽然开始懂了传说中玉贵妃入宫的一切荒诞行径,换作是她,也不能选择遗忘。
“你知道王忠是谁吗?他是木青城的外公,他的儿子王进,是他将屠刀举在了咱们父母头上。”雪瑶接着说道。
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那个人难过,但听到“木青城”三个字,心还是不由得一顿,原来他们两人早就注定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哀哀,杀了他,咱们一定要杀了他。”叶哀哀脑中“嗡嗡”作响,雪瑶这几句话不住地回荡。
“可是,这是他父亲和外公做的事情,与他有何干?你杀了他的父母还不够吗?”迷迷糊糊之中,叶哀哀想到了这句话,“如此恩恩怨怨相报下去,何时才能有个了断?”她说道。
“你还是放不下他吗?”雪瑶问道。
“我……”叶哀哀想到那个人,心中猛地刺痛,“我不知道,可是爱一个人是忘不掉的,你不会懂,你不知道的。”
“我如何能不知道?”雪瑶一声苦笑,只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若说从前的恩怨是王忠和她们父母的,那萧林的这一笔帐,雪瑶永远也不会忘记。
“姐姐,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叶哀哀忽然说道。
“什么?”
只见叶哀哀从怀中掏出仓蓝,“听说它能让人忘忧,可做不到自己给自己催眠,你可以坐到吗?”叶哀哀看向雪瑶问道。
需要看着这一只三寸短笛,这是皇家的宝物,只有皇室的嫡传子嗣才知道,樾帝他以为他抢夺了所有,独独这只仓蓝,他不知道。“这就是父亲留给你的东西。”雪瑶接过那根短笛,轻轻抚摸它润泽的笛声,她曾放出传言说,找到仓蓝便能找到前朝宝物,这句话,她从来没有说假。
“你当真要这么做吗?”雪瑶问道,她知道叶哀哀想要忘记木青城,“可是你知道遗忘的意义是什么吗?”
叶哀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只是眼中泪光晶莹“去年冬日,当我难过的时候,我想我永远也不要忘记他,宁可痛苦地记着也不要忘记,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忘记他。”
她说道,圆滑的泪滴无声从她眼下滑落,滴入面前地清茶之中,片刻,便销声匿迹。她想起曾经和大师兄说过的话,原来,那时候地不肯忘记,只是因为她还不肯死心,直到今日,她还能有什么妄想?
雪瑶握着那只短笛,沉吟半晌才说道“父亲给你留下地仓蓝曲子,只有前半段,没有后半段,其实仓蓝能称之为宝物不仅仅是它能使人忘忧,更重要的是,它能连通阴阳两界,能让故去的人来到阳界,也能让活着的人到达。”
“连通阴阳?”叶哀哀想起那日在渝州城外遇到的那对老夫妻,她当时不知为何会这样,此刻她全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仓蓝真正的作用。
“你若是真的想忘记过去,不如我先让你去三生石畔看一看,你先去看一看那些忘记了和没忘记的任何事,再来决定要不要选择遗忘。”雪瑶说道,当年父亲给叶哀哀的是笛子,和她得到的,便是这一整段的曲谱。
“这样也好。”叶哀哀答道。
“你随我来。”雪瑶携着叶哀哀的手,从听雨凉亭顺着木桥走下,此刻刚下了雪,路滑难行,两人却屏退了搀扶的功夫,相携而行,绕过河畔、梁桥,走过幽花小径才到了一处密室。
皇城的密室也就多,只是这里格外安静些,雪瑶带着叶哀哀穿过冗道,按下机括,将外面的声音全部隔绝,世界安静得好像这有这一间小小的密室。
“没想到皇宫还有这样的地方。”叶哀哀发现密室的另一头好像被人堵过,好像以前能通向什么地方。
雪瑶点燃了蜡烛,燃了香,搬了两根板凳让叶哀哀躺下。
她拿起短笛刚要吹的时候,又忽然放下,犹豫片刻才终究对叶哀哀说道“你若是到了那里,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好啊,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他?”叶哀哀全然没有害怕,对一段未知的旅行反倒有些期待,死气沉沉的心脏开始跳动起来。
“他……”雪瑶顿了顿“或许已经转世了吧,毕竟这尘世,也没什么他能留恋的了。”到最后,他应该对自己很失望吧,可是虽如此说,但留着一丝希望。
“这也说不定啊,反正已经去了,若你当真思念他,我说给他听,他也会高兴不是。”叶哀哀很难看到雪瑶如此神情,她从来都高高在上,带着不沾阳春的面具,原来,她也会为某个人感伤。
雪瑶听到她这个话忽然浅浅地笑了笑,“是啊,你若是遇到一个叫萧林的人,你就说那些话我都记着,下辈子一定要等我。”
叶哀哀看她目光婉转,楚楚流连,便也猜出七八分,想让她高兴些,刻意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谁啊?姐夫?”
雪瑶噗嗤一笑,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鬼丫头,快去吧,香都快燃尽了。”
叶哀哀也收起了玩笑,躺了下去。雪瑶渐渐将仓蓝吹奏,随着这乐声,屋中的烟雾越发大了起来,渐渐的眼前的景物都看不清了。极远处的迷蒙之中,有一道光亮,一条长长窄窄的路出现在眼前。
叶哀哀起身往那条路上走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觉得自己身上轻飘飘的,像是能飞檐走壁了一般。
就沿着这条路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总算能看见道路的尽头于一片浑浊、黑暗之中,有一片昏暗的光亮。传说中的地府吗?叶哀哀方才恍恍惚惚而来,到得这里,忽听得仓蓝的曲子传入耳中,灵台有了一丝清明。
她从那幽幽光明之中行出,刚一踏入这地界,几个神情痴痴的人影从眼前闪过,险些将她吓了一跳,却见身旁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三生石”三个字。
原来这便是三生石畔,石头周围等着好几个神情或嗔或痴的人,目光空空荡荡地看向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身上有她的气息。”忽然一个男人“飘”到她的身侧。
“啊。”叶哀哀一惊,手被那个男人拉住。
这些都是死过的人啊,都是些魂魄,怎么感觉这般真实?叶哀哀去看那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半透明的模样,空空荡荡,原来她也成了魂魄,难怪会觉得自己这么轻。
“你见过她,你见过她。”男人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样子,神智已经被冥府的煞气消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丝执念等在这里。
“她……是谁啊?”叶哀哀奇怪地问道。
“她?她……”男人歪着头去想,好像很痛苦,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她来,“你见过,你见过。”他又重复说着一句话。
“我们说好要等在三生石畔,一起往生的,我们说过的。”男人说道。
“我们约好要在三生石畔等,一起往生的。”“回忆太他妈折磨人了。”男人的这句话和叶哀哀脑海中的记忆重合,那个醉眼迷离,粉脸生俏的风情脸庞,那个大大咧咧又细腻异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