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冰草

  “现下什么时辰了?”木青城半躺在床上,眼睛看向窗外,这些日子一直无法动弹,唯一能动的是一双眼珠和十根手指。
  “约是中夜了。”叶哀哀手中一碗黝黑药水,一勺喂至他的嘴边。
  “也不知这副身体治好了还有用没用。”看着那放至嘴边的药,嘴边浮现出一抹苦笑。
  想起前些日子的情景,那药看着莫名地烦闷。那日老师忽然到了他的病榻前,嘴里含含糊糊只说着“放宽心,总归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好好养病罢。”
  凭着对老师多年的了解,木青城心里清楚,他话中有话,只淡淡说道“老师有什么话旦说便是,我受得住。”
  “哪有什么话,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他看着老师目光闪烁,心里越发往下沉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该是怎样,现实说便是,若是日后知道了那又当如何?”目光阴沉,言语中像是笃定了他的病情一般。
  “只是……”鬼算子说着,顿了一下,“你的毒去了体,只怕……总归是好好养着罢,往后如何也别心急。”
  半悬着的心忽然像是沉进冰河一般,越发冷,越发暗,直至绝望。
  “徒弟知道了,老师放心。”最后的伪装也很难维持,“本就该死的人,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了。”
  之后老师说了木青城已经记不得了,这些日子浑浑噩噩,他只能看到叶哀哀每天进进出出,一碗一碗灌进自己肚腹,却如泥牛入海。
  “定是有用的,你武功那个高强,哪里就奈何不了这点毒药了。”叶哀哀见木青城此时眼神灰淡,将勺子放入碗中,去擦他额头的汗,她知道,他又在跟自己较劲了。
  “武艺高强?或者这本就是我应得的,那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了,我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木青城的脖颈动不了,只能侧开双目看着自己一张一合的十根手指。
  那手指根根骨节分明,肤色苍白,半分人色也看不出来,这本是练武的身子,如今连坐起来也是不能够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你是为救我而中毒的,你若是死了,我便赔你一条性命。”叶哀哀见他这般模样,倔劲儿也跟着上来了。
  “哪里就需要你赔了?我这毒是被别人害的,于你又有什么干系?”木青城见叶哀哀这般模样,也知自己不该,柔着声音说道。
  他哪里知道叶哀哀的想法?听到他这般说,她心中自是又酸又涩,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道“是了,要说赔你,也当是你的结发妻子,我又哪里来的资格?”
  “妻子吗?”木青城此刻心里一酸,此刻当真是他与叶哀哀两种心思,一处闲愁,身体平躺,天上的草屋露出一片灿烂星河,熠熠生辉,“或许我的妻子真的在天上等着我。”木青城想起那双含羞带怯的眼,却不知那是谁的脸,碧桃亦或是何诗音。
  “啊?”叶哀哀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手中端药的碗沉了沉,却不知如何说话,只说“对不起。”
  “这怎么怪你?其实我有时候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自私,若是当初我没有想要辽王的助力,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若是我没有娶她,她怎么会遇害?”木青城此刻想着此生无望,想起从前总总,心里许多话总想找个宣泄口说上一说。
  “你这么好的人,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能感觉到,你很努力,你心肠也很好,你是个好人,虽然我不知道你妻子遇到了什么事,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会怪你的。”叶哀哀看木青城这般样子,心里替他心疼,衷心宽慰道。
  不会怪他吗?木青城想起碧桃死的那一日,想起那个问题,她那边期望地等着他能说一句谎,“若是能重来一次,我也不想跟她说对不起。”木青城说道。
  “找到了,找到了。”正当叶哀哀与木青城说话的时候,万谷主从屋外闯了进来,脸上惊喜,手上还抱着一本书,嘴上兀自喊着什么。
  自当那日进了万药谷,万谷主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木青城,每次熬了药都是交给叶哀哀,让她送给木青城。
  大约是知道这毒的后果,不敢来见木青城吧,叶哀哀想,却不知他此刻跑来是为了什么?
  “万前辈,什么找到了?”叶哀哀率先问道。
  “找到解法了。”万谷主脸上欣喜之色不减,将手中的书送到叶哀哀面前,“我从前以为他这个毒,不死也得残了,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古法,能治这个曼殊沙陀之毒。”
  叶哀哀见那书已经很有些年生了,周边都有些磨损,编绳也有些断了,那书页上画着一株草似的东西,上面些着“”三个字。
  “这东西当真能治好曼殊沙陀的毒?”叶哀哀问道,一颗心怦怦跳着,只待着万谷主说出的答案。
  木青城躺在竹席之上,只字未说,但他能感觉到那根沉寂许久的神经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只要一丝一毫,也是足够。
  “谁说能治好的?”正当此时,鬼算子从屋外闪了进来,两边胡子剧烈抖动,一张脸涨红显然是气急的模样,“我说你这老不死的,都警告你了,不要说不要说,你真的要气死我呀?”
  他们俩从来都是一见面就吵,从前叶哀哀与木青城也就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此刻却心里千回百转,半个字也怕听得少了。
  “怎的没有?你看这书上写着的,老夫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治不好的人,你可说过,治不好你徒弟,我这鬼手回魂的招牌可就是砸了,怎的,砸了我的招牌又有什么好处?”万谷主也不相让,将手中的书拿给鬼算子看。
  “什么招牌不招牌的?难不成你为了你的招牌就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了吗?你早就不问江湖之事了,什么时候如此在乎这沽名钓誉的名声?”
  那书一看就是存放了许多年,这么多年的古书,定是万谷主千珍万重的,鬼算子却丝毫不在意,一把将那书扯过,指着万谷主的面门骂道。
  叶哀哀与木青城听到此处越发不懂了,“前辈,你们一会儿说有救,一会儿又是没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是有救,那便是大大的好事,又怎么说是不顾他人死活呢?”叶哀哀问道。
  “我也觉得是大大的好事。”万谷主一哼声,两撇山羊胡微微抖动,便不再说话了。
  “你们懂个什么?那只存在古书之中,几百年未寻得一株,到底有还是没有都是两事,何况这几乎算是传说中的东西,到底有效无效又哪里晓得?我不让他说就是不敢给你们希望,只怕你们知道不成反而更难过。”鬼算子收起了从前武断、顽固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道。
  叶哀哀忽然懂了,万谷主一生行医,极重名声,他只将这件事说与木青城与叶哀哀,只说有法可治,若是他们拿不出药来,便怪不得他,所以便不算是他医术不精。
  “这话如何说起?前些年我游遍江山湖海,也曾亲眼在中原见过的,又如何说没有二字?”万谷主反驳道。
  听到当真可有这个消息,叶哀哀与木青城心有一喜,可鬼算子接下来的话却似一盆凉水兜头泼来。
  “若是见了那草,你为何不采回来?”鬼算子问道。
  “那是……那是……万谷主方才言辞峥峥,此刻却说不出话来。
  “你这般爱药如痴之人竟能放着如此仙药而不采摘?那还不是因为这等异草四周定有神兽守候,这的周围只怕是必有睚眦这等凶兽出没吧?”
  “我只是说有这味药,可没说它能随意摘到。”万谷主仍在强词夺理,却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有底气。
  “不管有什么,我去取来便是。”叶哀哀听到此处,想也没想地答道,反正他也是为了救她,若是因此丢了性命,那也是应当。
  “不可。”木青城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处时,果决地答道,叶哀哀不懂睚眦是何物,但木青城这般在江湖游走之人又如何不知道?叶哀哀这般也不过是送入口中的食物罢了。
  “可……可是……”叶哀哀还想再说什么。
  “不可以,就是你把那什么草摘来了,我也一口不吃。”不能再有人出事了,他一直想弥补,一直想挽回,可却从来都在失去。
  叶哀哀没有想到木青城将话说得如此决绝,半晌才道“好,你说不去便不去。”
  她看到万谷主目光切切落在她的身上,心里已经下定了主意。
  第二日。
  日光已经升得高了,木青城还没有等来叶哀哀的影子,过去一个多月里,他每两个时辰便要吃一次药,叶哀哀次次不忘,可是今天却始终不见她来。
  鬼算子在药房看着那冷冰冰的灶台,目光怅然若失,手中一本书在风的吹拂下兀自翻动。
  “这是她的主意,咱们不能替她下决定。”万谷主走到鬼算子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手中的书掷地,鬼算子回身一个擒拿手朝万谷主抓去,却看万谷主身体暴退,躲过那一抓,一切变幻得太快,只听鬼算子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你不把那页书撕给她,若不是你告诉她在何处,若不是你怂恿她,她又怎能孤身一人去寻?”
  只听鬼算子的声音如虎啸山林,看起来瘦下的身体,却似有无穷无尽,海啸一般的内力。
  “可当着是有法子可解的,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徒弟残废一辈子吗?”鬼算子的动作极速,万谷主却应对自如,黑色的衣袍赫赫有声,一边招架一边说道。
  “睚眦这样的猛兽,便是你我合手也是螳臂当车,你让她一个小姑娘去,居心何在?你不过就是想着你自己,相识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鬼算子越打越气,身体飞跃,招招凌厉,这药房原本就是草棚搭成的,此刻里面内力串东,忽地向四野炸开。
  “亏你还叫做鬼算子,当真辜负了这等名声,这小姑娘虽不会武功,但眉眼之间的那股野气却是你我谁也没有的,何况你明知他认识青面鬼笑,这江湖中,除了你徒弟谁还能与青面鬼笑有一较高下之力,有他在,也未必事不能成。”
  鬼算子虽然力道刚猛,但万谷主胜在身体年轻一些,刚万谷主开始被压制,此刻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此刻鬼算子想起万谷主方才说的话,他又如何不想自己徒儿好起来?只是这般利用一个小姑娘,到底于心不忍。
  万谷主明显感到鬼算子有些分神,一掌抓来,力道也有些绵软,他回手接过,却也不曾伤他,只借力打力,将他的手送了回去“你想想,你当初看中的是你这徒儿什么?他的武功天赋,他的心术权谋,这天下终究离不得他,那小姑娘算什么?若是死了不值一提,若是能把拿回来,才是大功一件,何况是她心甘情愿,你又何必徒生负担?”
  万谷主像是能看进鬼算子心中,句句戳中要害“咱们败在知道这睚眦厉害,反束手束脚,若让她去试试,却也不一定。”万谷主接着说道。
  鬼算子曾告诫徒弟,什么都可失去,什么都能失去,因为他身上担着的是山河家国,因为他本就孤独,而意气用事是大忌中的大忌。此刻,他是不是也犯了大忌?
  鬼算子和万谷主都没有看到,熬药房的另一头,一张孤零零的凉席上,木青城唯一能动的十指攥得越发紧了,目光凄切,废物,他一直都是一个废物,那种无耐的感觉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时时刻刻扯着他的脚踝,往下沉去,再往下沉去。
  而此刻的叶哀哀正在快马急鞭,累了便睡在路边,饿了便啃些干粮,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些,再快一些,哪怕只是把这条命还给他,心里也会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