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

  城防营的值班房离皇城较远,所以待得恰逢上蒙面人的那一队人马带回来消息,也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刘与风先是去的裴府,只见那路上和院中都躺了一大堆的死尸,血流过脚下。
  “候……侯爷。”一个府兵在地上挣扎,身受重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手摸在刘与风青色鞋面上,留下一道血迹。
  家丁爬到刘与风面前,伸出手向他求救,见还有活人,刘与风忙上前,蹲下身去扶那家丁“怎么会这样?裴敬呢?”刘与风问道。
  “去……去皇城,找……找禁军了,忽然来了好多蒙面人,我……我们抵挡不住。”那侍卫断断续续说道。
  还是被萧林发现了,刘与风咬咬牙,站起身向皇城赶去。
  当刘与风和城防营同时在往皇城跑的时候,他们都看不到裴敬已经倒在了皇城的黄铜门上,他眼睛睁得很大,似是看不透这世事的变化。在他死前一遍一遍敲打着那冰冷的城门,等待着有人给他开门。
  可是刺客忽然增多了,裴敬的死前压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求救,蒙面的刀穿破肚腹,裴敬捧着那寒冷的刀刃,栽倒在这城门之下。
  他的手落下,血与那些同样经受这场灾难的士兵们的混作一起,他的一生没有半点功绩,能有今天这个地位大约因为他是个合格的阉党吧,只可惜,到最后,要他死的也是阉党。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好像那里有一个翩翩少年,二十多岁便考上进士,高中榜眼,踏入那帝国最辉煌的金銮殿堂,少年得意,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裴敬想着那句诗,嘴角有了浅浅的笑意。
  刘与风是先看到裴敬的,此刻锦衣卫已经没有了去向,他们都训练有素,向来是来去无踪的,当他看到裴敬的尸体时手中长剑落地,千防万防,终还是让萧林得逞了。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一队锦衣卫从远处而来,看见刘与风便将他围将起来。
  正当这时,身后一阵紧密的脚步声,铿锵有序,“这是怎么回事儿?”顺天府尹看着这满地的尸首,腿都几乎吓软了,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失职之罪可是逃不了了啊。
  “朱大人今日可是好眠啊,只是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可怎么给陛下交待?”说这话的人站在锦衣卫前头,是一位姓叶的千户。
  “大人哪里的话?本官,本官哪里会猜到有人敢在天下脚下犯事啊?”虽然千户职位不算高,但是大家都知道锦衣卫不好惹,何况此时这位顺天府尹朱沉心中有虚,态度更加谦卑了。
  “幸好贼人我已经帮大人抓住了,大人也好向陛下交差。”那千户手一指,指向刘与风。
  竟是贼喊捉贼的把戏,刘与风怒目圆睁“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候杀人了?”
  朱沉一看被称作是贼人围困起来的竟是刘与风,魂都吓掉了一半,“刘侯爷,这……这可从何说起?”刘与风虽然多年来不问朝政,但是上阵杀敌的余威还在,也不是朱沉这样的三品官可以随便得罪的。
  “什么侯爷不侯爷的,杀了朝廷命官都是罪臣,朱大人还不赶紧将犯人捉拿,还想让我帮你动手吗?”那千户当着一个侯爷一个三品大官的面却兀自耍起了威风。
  “都说锦衣卫惯会颠倒黑白,刘某今天算是见识了,这等栽赃陷害的功夫,只怕脸皮稍微薄点还做不出来。”刘与风虽被围困,但却并不胆怯,夹枪带棒地骂那千户。
  “你说我栽赃陷害?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让朱大人将你捉了去,叶某相信朱大人明察秋毫,若是你没做过,自当还你清白。”这么大的案子,当真是朱沉能办才有鬼了,到时候还不是落到刑部和锦衣卫的手上,刑部尚书范闫和萧林是蛇鼠一窝,刘与风哪里还有清白之日?
  刘与风自然也明白其中关节,但又不能就这般与朱沉讲,只暗暗吃亏。
  朱沉见两边都不好吃罪,只得在中间搓汤圆,陪笑着说道“依下官看,候爷定是被冤枉的,只要下官狠狠探查,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朱大人的意思是这个案件你要自己揽下?好啊,朱大人捅了这个大个篓子,此刻还不知弥补,眼看着犯人在眼皮底下溜走,叶某倒看看朱大人又去何处追捕犯人去?”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朱沉你已经犯了大错了,还不赶紧想办法,这么好的一个替罪羊在眼前,你让他走,到时候你要不是拿不出犯人来,看你怎么办?
  刘与风一声冷哼,看着这千户狗仗人势的模样,就恨不能捡起地上的剑,捅他个三刀六个洞。
  可朱沉却不似顺天府公堂匾额上写的那四个字——廉洁奉公,略一沉吟就裁决出了取舍。
  他走到刘与风身边,弓着身子说道“侯爷,就麻烦你走一趟?”态度虽然客气,但是也等不得刘与风拒绝,手一挥,城防营上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刘与风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与风颇看不上他的样子,一甩宽大的衣袖冷哼一声说道“贪生怕死的东西。”
  随即转身走去,却被人拦住“放心,老夫认识去你们顺天府衙门的路,也跑不了。”刘与风一身武艺,但是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也绝不是用武的时候。
  朱沉像是不在意一般,随在刘与风身后说道“侯爷不要在意,等下官将事情查明白,定会还你清白。”
  事情哪里还有查明白的时候?且不说到最后终究由锦衣卫查办,锦衣卫不会自己捉自己,就是朱沉也不会再放刘与风出来,如今他靠着将刘与风将功赎罪,而且他已经和刘与风交恶了,再放他出来,不是自己给自己加一个敌人吗?
  夏晗邺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发现这皇城边上挤了好多人,带着刀的侍卫将几条道都堵了拦着那些苍蝇般赶来看的百姓。
  “快让开,快让开,仵作来了。”当夏晗邺正好奇的时候,前面一辆马车跑得好快,马夫一面甩着鞭子,一面说道。
  夏晗邺看这个样子知道只怕是哪里又有了命案,想探查一番,奈何人又太多,只吩咐身边的仆人上去问问。
  眼前天快亮了,夏晗邺也赶着进宫上朝。
  昨夜发生的事情太快,顺天府和锦衣卫都把事情封锁得很好,官员都不知道,只看到顺天府尹早早地就等在了朝晖殿外。
  “奴才给齐王殿下请安。”正当夏晗邺还在纳闷之时,萧林也不知从何处而来,半弓着身子给夏晗邺行礼。
  从前萧林和夏晗邺都是见了面也要躲得远远的,今日反倒迎上来与他说话,夏晗邺虽然感到惊异,但装也要装得体面些,脸上含着笑看着萧林说道“提督大人今日可早啊。”
  萧林也笑着答道“能不早吗?出这么大的事,昨夜一听到消息,眼都没合过。”
  听萧林一说,夏晗邺也想起今晨看到的场景,不由得问道“出什么事了?”
  “殿下还不知道呢?昨天夜里威北候刘侯爷把工部尚书裴大人杀死了,两家府兵死了好些。”萧林说道。
  夏晗邺一愣,回视四周,好像当真没有看到刘与风上朝。可是这怎么可能?前几日刘与风才到齐王府中说裴敬有危险,要保护裴敬,怎的今日便成了刘与风杀了裴敬?
  萧林看着夏晗邺的神色,也知道他心中猜疑,又故意说道“你说这刘侯爷好好的,就算是和裴大人有私仇也犯不着这么办呀,如今被抓进牢里,一把年纪了,也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已经被抓进去了?”夏晗邺又是一惊,是了,萧林都已经知道了,哪里还有不抓的道理?夏晗邺想着刘与风那苍老的面容,虽是武将,但毕竟上了年纪,牢内阴寒,只怕是捱不了多久。想到此节,心里跟上千只蚂蚁抓爬一般。
  正当夏晗邺出神之际,宦官行出,“上朝”一道尖细的声音喊出。
  萧林错过夏晗邺的身侧向朝晖殿内走去,行不几步才回首看到夏晗邺从错愕中惊醒,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今天这几句话算是目的达成了,夏晗邺与他较量终究是个孩童,如今没有刘与风在身边出谋划策,此刻怕是早已经慌了神。萧林特地来提醒夏晗邺牢中阴寒,目的就是待会儿他能掂量刘与风身体,替他多说几句好话,为罪臣辩解,只消旁人顺水推舟,夏晗邺的下场又能好到哪去?
  朝晖殿内,樾帝从帷幕中走出,萧林站在他的身侧,只听宦官一甩拂尘高声说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只待这句话刚落地顺天府尹朱沉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跪地而拜“臣,朱沉有本奏。”
  樾帝坐在高处一甩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昨天夜里工部尚书裴敬裴大人昨天夜里被害。”
  这句话一说出,满堂震惊,这才发现裴大人今日没来上朝,锦衣卫这个消息当真防得滴水不漏,就连樾帝也惊了。裴敬于政务成绩不佳,但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多数原因在于会做人,广结善缘,是谁这般对他深恶痛绝,要深夜将他杀害?众人心中都有个疑问。
  “你继续说。”樾帝示意道。
  “昨天夜里臣在家中,忽得到巡防营的人上报说遇到贼人,臣带着人一路跑到宣武门正看到威北候刘侯爷一剑刺死了裴大人,臣赶紧下命将刘侯爷捉拿起来,再看路上死尸无数,细细探查竟皆是刘侯爷和裴大人府中家丁。”
  这一番话七分真却有三分假,该省略的省略,该添油加醋的添油加醋,只一句话总结,刘与风是杀人凶手。
  众人更是惊异,刘与风和裴敬素来没有来往,而且刘与风已经多年不问朝政,怎会忽然与裴敬有如此大仇。
  朱沉又继续说道“臣恰逢了锦衣卫,将此时悉数告知,萧提督今晨已经将所有消息封锁,没有给百姓造成恐慌,不敢叨扰陛下休息,是以到此时才向陛下禀报,臣疏忽失职,望陛下责罚。”
  这句话给萧林拍个马屁,又为自己请了罪,当然杀人的是刘与风,朱沉第一时间捉拿了凶手,并妥善解决了后续工作,何罪之有?
  “你说刘与风?他和裴敬有何怨仇?为何要下如此杀手?”樾帝也感到惊异,刘与风是前朝元老,也曾立下过赫赫军工,近年来年纪大了,也不太爱理会朝政,樾帝念他是肱骨之臣,一向随他,可他忽然对裴敬痛下杀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私仇,昨夜才将他缉拿,还未来得及盘问。”朱沉答道。
  “宣武门外,那是禁军的地盘?怎生在眼皮子底下见人被杀死?”樾帝这才想起,这是天子脚下,刘与风竟然敢在这里杀人。
  “臣……臣昨日夜里巡逻去了,守城的侍卫没有臣的命令,不敢开门。”铁尤川听到樾帝如此说,赶紧跪了下来说道。
  他与朱沉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胆颤,但是对昨天夜里萧林的话只字不提,倒不是怕萧林,听到不理,和没听到孰轻孰重,自有掂量。
  “饭桶,这么多人守着宣武门,竟然看着人在眼皮子底下被杀了。”樾帝指着铁尤川,愤怒地骂道。
  “陛下……陛下说得是,臣……臣失职了。”铁尤川心里发毛,一身一身汗冒了出来。
  “陛下,事关两位朝中重臣,不若交给奴才查办。”一直站在樾帝身侧不说话的萧林忽然插口进来说道,将樾帝的怒火转移。
  夏晗邺听到此言,心中猛然一跳,诏狱是何等地方?言正钦进去还被特地嘱咐不得用刑也已经是半死不活了,猛地站出来说道“父皇,儿臣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大樾朝堂上,从来都是言官口水横飞,夏晗邺虽然前些日子彩云宅重建的事情做得不错,但还是一直很沉默,今天倒也奇了怪了,言官还没来得及说话,夏晗邺先开了口。
  “哦?邺儿对此事有看法?”樾帝现在觉得夏晗邺办事靠谱,性子也沉着,他说有看法,也得多听几句。
  夏晗邺从一开始也知道萧林的算盘,但是到得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儿臣……儿臣深知刘侯爷品行,料想此中必有隐情。”
  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樾帝颇感到失望。
  “哦?齐王殿下还和刘侯爷有交情?”萧林故作不知地扬声问道。
  众人都知道刘与风六十岁了,夏晗邺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娃娃,且刘与风与朝中之人的关系都较为一般,夏晗邺却说深知他的品行却是交情不浅的样子。
  夏晗邺也知道这是萧林挖坑在让自己往里跳,若说了交情好,那必会问因何结交,刘与风一个武将,夏晗邺却熟读四书,不通带兵之道“是……是多闻侯爷生平事迹,心有敬仰,是以儿臣相信,侯爷一代英雄,势必不会做这等暗杀之事。”
  萧林笑了笑说道“殿下心思单纯,当知知人知面不知心,刘与风这些年已渐渐疏离百官,心中所想旁人哪里猜得透?谁又能知道他背后在作些什么勾当?武将上了年纪,无人问津,心里不忿也是有的,保不得一时做出些什么事来。”
  “若论心思深沉,只怕是百个威北候也比不上萧提督你一人,威北候一声汗马功劳,晚年也甚低调,却还要受你等小人诬陷。”夏晗邺见萧林如此信口雌黄,对刘与风也是不尊敬至极,心中一时气恼,竟然口不择言起来。
  “邺儿。”樾帝面色有些难看“朝堂之上,不得无礼。”
  “是……儿臣知错。”夏晗邺也知方才情急,失了言。
  萧林心中有些畅快,只需再激上一激,夏晗邺在皇上心中积累的那点信任和好感便也烟消云散了,随即又转身向樾帝说道“陛下,你看这罪犯该当如何处置?”说话间,已经有意将刘与风的罪名落实了。
  “那自还当是你去查,朕才放心些。”樾帝说道。
  “可……可……”夏晗邺听到此处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樾帝脸色已经十分不悦,狠狠剜了自己一眼。
  可那又如何?刘与风竭尽所能地帮他,教导他,如今身陷牢狱,难道让夏晗邺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管?夏晗邺做不到。迎上樾帝的目光还待再说什么。
  忽然看到一个宦官从屏风后奔了出来,跪在樾帝身前“启禀陛下,李才人方才在御花园中忽然摔倒了,只怕是不好了。”
  李才人才得樾帝宠信,正是心尖上的人,忽听说“不好了”三个字,心中大惊,“怎会这样?”
  “奴才……奴才也不知,太医们都去看了,都说情况不好,请陛下去瞧瞧。”
  夏晗邺也听到自己母亲不好,心里焦急,也不知为何好好的一个人竟然说病倒就病倒。
  樾帝看着眼前跪着这几个人,这桩事情还未料理干净,又怎能走得掉?
  “父皇,儿臣想去看看母妃。”夏晗邺站了出来,听得太医说情况不好,自己母亲如此危难之际,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樾帝也心系李才人,见夏晗邺此刻站了出来,心里也觉得他在此处无用,还平白添堵,只说了句“也好,你去看看你母妃,也可叫她宽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