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雨打在木质的船板上,声音尤为震耳。
  这是一个不小的商队,前前后后加起来七八条船,领头的人不错,在船家的引荐下同意让叶哀哀他们搭在了最末的一条船上。
  这是一条搭满布匹的二层楼船,叶哀哀与师兄们住在第二楼的客房上。
  叶哀哀推开窗看去,虽然雨小了一些,但天上黑云卷动,几乎倾压而下,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黑色的江面与这连绵的雨连接成一片,像朦胧的烟雾。几条船像游龙一般,缓缓行驶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船窗透出的光毛毛的,隐约成一片。
  两侧的山黝黑只能看到粗犷的轮廓,和雨点溅落反射的光。远处的山渐渐向船这边靠了过来,船队使进了一条长长的栈道,江面越来越窄,到后来几乎只能容一条船堪堪驶过。
  有些斜逸的枝桠还穿进窗户里来,险些碰到叶哀哀的鼻尖。
  这样的天气下,很难让人心情好起来。
  “有人来了?”大师兄十指拈着下颌,忽然眸光大盛,警觉地看着这屋子中的人说道。
  “是朝我们来的,好像内力都是不低。”二师兄也随着大师兄的话说下去。
  原本闲闲散散坐在各处的人都聚拢了过来。
  “夜这么深了,谁会找到这里?”大师兄站起身来,随手拿了一把放在桌上的伞,那伞的原先被打湿了,此刻还在桌上留下潮湿的一片印记。
  叶哀哀原本半靠在窗边,见此,也跟着站起身来。
  “你们都不要动,我出去看看。”大师兄声线低沉柔和,无论何时都有让人信服的力量,说罢,房间的门被打开,潮湿的清凉的空气涌进了这闷热的房间。
  暗灰色的丝质衣袍转过,房门已经被大师兄关上了。
  屋外渐渐有了吵闹声,叶哀哀头伸过窗向外面看去。
  船队已经停了,领头的船恰恰停到了栈口,前面有渔船将水面堵住,绕不开去,商队的头子姓钱,大家都叫他钱掌柜,此刻好像在与他们交涉些什么,隔得太远,听不大清楚。
  “是水贼,好像还有帮派,要扣下咱们这几条船,让钱掌柜乘小船离开,钱掌柜不干,好像争吵起来了。”三师兄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用了内力才听到的这些话。
  此时因为靠着山,还能听到周围雨点落在树叶的东西,空气好像凝固了起来。
  “是些什么人啊?”明知在屋中说话别人听不到,叶哀哀还是忍不住将声音放低了问道。
  “这山叫驼山,这帮派就是山上的人,自称驼帮。”三师兄也转过头小声说道。
  正说着话,叶哀哀忽然见远处白光一闪,那光快且疾,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洞穿了钱掌柜的肚腹。一道血斜溅开来,钱掌柜捧着肚腹,就这么往后倒去,那白刀抽出,还滴着血,很快就被大雨冲刷。
  “嘶。”纵使这些日子以来,叶哀哀见惯了不少厮杀,但看到钱掌柜往后倒下还睁开的眼时,叶哀哀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眼睁得十分大,很是突出,眼白尤其多,像是带着极端的不甘和怨恨。
  “咚。”的一声响,大师兄推门而入,那把他方才握在手中的伞也不知被他丢到了哪里去了。
  “水盗来了,和商队打起来了,你们快随我去帮忙。”大师兄急切地说道,失去了一贯的温雅和沉稳。
  四把锋利的剑刃从腰侧拔出,明亮的剑刃闪烁着锋利的剑气,叶哀哀无武器傍身,只能把拳头捏得紧一些。
  “六师弟,你留在这里保护小师妹。”大师兄回过头看着六师弟石桐认真的小脸,明明很害怕的脸上还挂着强自装成的镇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说罢,一指隔空劲力打向屋内的翠屏烛灯,灯光就这么灭了下去,大师兄拉着叶哀哀和六师兄就往床塌下塞。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出声。”他塞完的六师兄又塞叶哀哀。
  “大师兄。”叶哀哀整个身子挤进了床底,忽然一把拉住大师兄的衣袖,如水一般的澄澈的眼看着他,眼里波澜壮阔,翻腾着无数情绪,最多的就是担忧,害怕反而少了许多。
  “没事,这几个小喽啰,还伤不了我。”大师兄低头看着捏着自己小小、细细的手,拍了拍那手,温柔地笑了笑,窗外已经响起了喊杀、喧闹声,可是这里却如此安静,只有那个像小鹿一般闪烁灵动的眼。
  “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要出声。”他再叮嘱了一句,前方便是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但是退身还有这一刻的温存在,大师兄的眼眸闪动,那个一向不动声色的男子,此刻却动了容。
  下一刻,衣袖从手中抽出,房门被人紧锁,只能听到“蹬蹬蹬”的下楼声,远处喊杀的声音越发大了,那钢刀落在肉身发出沉闷的撕裂声,也越来越近了。
  那是漫长的等待,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叶哀哀终于体会到了佛说的须弥便是千年,手掌紧紧地握着,里面全是汗。
  “走水了,走水了……”透过这薄纱的窗,也能看到屋外火光的摇晃,屋外的脚步声越发杂乱,也越发近了。
  能在这雨中放起火来,必定是带了油来的,看来这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样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反而敌人还越来越近了呢?
  她记得方才看到对面十来条渔船,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商船上人虽多,大多都是商人或随从,遇到这些江湖帮派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靠大师兄他们四个人,当真是以一敌十啊,到底行不行,叶哀哀心里也没有谱。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叶哀哀和六师兄心里都是一惊,这脚步声太近了,就好像在眼前。
  这条船上除了他们几个人,也住了几个丫鬟,莫不是丫鬟奔跑的声音?叶哀哀想也是,那些丫鬟都是些下人,遇到这种事也没有主意,可不会四处乱串?
  “大师兄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本来心已经定了,六师兄忽然在身边带着哭腔说一句,又把叶哀哀搅得慌了。
  “你说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那么多人。”
  叶哀哀无语翻着白眼,可以夜这么黑,没有人看得见,这个乌鸦嘴真是……
  “小声一点。”叶哀哀压低声音提醒道“大师兄武功这么高,肯定会没事的。”叶哀哀宽慰六师兄,其实说起来除了小时候在山上看过大师兄练剑,还从未见过他真正地出过手。
  大师兄六年前就下山了,那时候叶哀哀还小,对武功这种东西还没有什么定位,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深浅如何,不过看他周身气度,总该是不差的吧。
  感到自己想远了,叶哀哀又回了回心神,从怀里摸出一根银钗放到六师兄手里。这不是什么好钗子,叶哀哀头上戴着东西不多,这不过是一次偶然逛街看到的,觉得好看便买了下来,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戴。
  “你干什么?”六师兄看着手里的东西问道。
  “待会儿若是有人进来了,你就拿着这个东西傍身,近战比剑好使。”叶哀哀看了看这是床脚,空间实在太狭窄,只怕是用剑施展不开,还不如这个东西,小巧、轻便。
  “那你怎么办?”六师兄的眼睛实在是太亮了,只有零星的火光照在这漆黑的床脚,但是落在六师兄眼中却格外亮眼。
  “我没事,我可以使剑啊。”大概这六师兄就是生错了性别吧,总让人不由自主想保护他,叶哀哀无奈地想。
  “那怎么可以?你是女孩子又不懂剑法,我不能要这个东西。”六师兄胆小是胆小,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挺有责任心的,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个东西。
  “正是因为你是男孩子,你就要保护我啊,你看待会儿若是有人进来了,你就扑过去,照着一刺就要了他的命,所以留在你这里还是好些。”叶哀哀指着门外,像哄小孩子一般地与六师兄说道。
  “啊,你干什么?”忽然一道惊恐的声音炮火一般炸开,好像就在耳边响起,六师兄身体一震,紧紧拉着叶哀哀的衣袖。
  火光将两个身影照在了屋外的窗纱上,像是皮影一般,十分清楚。
  “小娘子跑什么?爷们让你好好爽爽。”猥琐的男声伴着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那个娇小的影子。
  显然在这船上乱跑的婢女,被水贼盯上了。
  “你……你要干什么?”那个步步后退的小小身影,声音又嫩又脆,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带着颤抖和恐惧。
  “陪你玩啊。”那男声越发放浪,几步便搂住女孩。
  “你不要过来,我……我求你。”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躲不过那个男人,身子已经抵在了屋子的边缘。
  “你求啊,再求得大声些,说不定爷们就放了你。”那男人已经像是玩弄猎物一般,向着无处可逃的女孩走了过去。
  “啊。”女孩儿一声尖叫,整个身子向后倒去,被大师兄锁紧的门板就这样整个倒了下来,紧接着两个肉身落在了地上。
  门被推开了,远处的惨叫声、厮杀声越发大了,叶哀哀透过一丝缝隙堪堪看到,火几乎串联了整个江面。自己所在的这条船因为是尾船,还要好一些。
  那男人双手撑地将女孩圈在身下“嘶”,一道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在燥闷的空气中响起,那在火光与汗液中,一条白亮的大腿暴露在猩红的夜色中,伴随着一阵猥琐的笑声。
  叶哀哀将十指攥得很紧,她不是不想冲出去。她曾在渝州城救过秦寡妇,也从锦衣卫手中救过那对父女,每一次都和死亡擦肩而过。从前至少还有木青城和三师兄能保护她,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比她还脆弱的六师兄,她此时出去不仅救不了那个女孩儿还暴露了六师弟。
  女孩痛苦的哭声在雨声与火声中夹杂,一句句哀求没入无边的黑夜,在这样一个喧闹的夜晚,除了叶哀哀他们,没有人知道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经历着什么。
  男人在狂笑,巨大的身影投在红色亮光的墙上。
  “碰。”那被大师兄吹灭的翠屏烛台落在地上,屏障被打碎,蜡烛掉落了出来,只剩下一个底座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
  女孩原本绝望地望着上空,男人刺耳的笑声还充斥在耳中,忽然,手指触碰上冰冷的东西。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看着男人丑陋的脸,在闪烁的火光中尤为狰狞。
  “铛……”明明沉闷的声音却带着金属的回响,男人的笑容还挂在嘴边,就这么永远的凝固了,下一刻沉重的身躯重重向前倒去,整个压在了女孩儿的身上。
  血很快就从他的脑后爬出,在木质的地板上攀沿,原本热闹的空气中,却很清晰地听到那“滴答,滴答”血迹滴落的声音。
  女孩儿很费了些力气,才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挪开,当她站起身时,看着那个趴在地上已经没有气息的男人还有些心惊。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喘了几口粗气,向外面跑去。
  “咱们怎么办?”留给叶哀哀和六师兄的是洞开的门和躺在地上的尸体,六师兄问叶哀哀,叶哀哀也只能沉默。
  已经有一个水贼爬上了这条船,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现在出去肯定是不行了,叶哀哀只能寄希望于不会有人发现这个地方,等着大师兄他们过来救她,这是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等吧。”叶哀哀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嗖。”一支箭带着火光,如虹一般穿过长空,将叶哀哀的一句话断成了两半。
  那箭来势不凶,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可箭头带着火,干燥的木质地板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从地上升起。也不知是谁,将箭射得这么远,竟然到了这里。
  现在看来,想当个鸵鸟也已经是不行了,叶哀哀看了六师兄一眼“跑吧。”她捂着口鼻,猫着腰,就要向外跑去。
  “你真的看见铁头往这里去了吗?”还未等叶哀哀跑出去,屋外就响起了脚步声,逼迫叶哀哀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原来眼前这个死人是叫铁头,看起来头一点也不铁嘛,一敲都没命了。
  “的确是进了这里,那个小子见到女人都走不动道,现在只怕是躲在哪里享用了吧。”又是一道声音响起。
  “这都什么时候了,平时姑娘还没玩够?迟早要在女人上吃亏。”
  “铁头?”一个惊诧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随着这个声音的是几个细碎又沉重的脚步声,几双布鞋在叶哀哀眼前晃动,此时屋内的火已经开始烧得有些旺了,烟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那些人冲进房间里来,看到躺在中间的铁头,他旁边沾着血迹的烛台还在滚动,被人拾了起来。
  “血都还是热的,人还没有跑远。”其中一个男子像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他背对着床榻,叶哀哀看不见他的外貌,只觉得他和这群粗糙的人不同。拿着烛台的手指匀称又漂亮,轻轻地抚了抚还留在上面的血迹。
  “多叫些人过来,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那人声音比一般人要厚重一些,带着低低的磁性,听起来十分悦耳。但是声音虽然好听,却让叶哀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现在如同瓮中的鳖,此刻整个屋子算是浓烟弥漫,实在热得难耐,但是如果这时候冲出去,定会被对方剁成肉泥。在进与退之间两难,这算是叶哀哀下山以来,遇到最危机的时候了吧。
  叶哀哀没有注意到,六师兄已经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握住手中的银钗,几乎使尽了全身的气力,对着心脏的位置,刺了过去。
  “六师兄。”叶哀哀心脏停了半拍。
  她没有想到,素来软弱可欺,做事犹犹豫豫的六师兄竟有这般勇气。是因为她刚才说六师兄拿了发钗就要保护她吧,一股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一定是的,其实六师兄也没有她想的那么胆小,她躲在角落中,双手撑地,看着那个绿色的身影在浓烟中以决绝的姿态扑向那个比他高大了不止一号的男人。
  “咚……”可是下一秒,六师兄就被球一样被踢飞,落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浓烈又深刻的五官,一道刀疤从额头斜逸,浓黑的眉毛像刀片一样,在几乎目不可视的黑烟中却给了人极大的视觉冲击力。
  叶哀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给人的感觉就像铁板一样,刚硬又冰冷,那道疤横在脸上,非但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倒增添一些别样的味道。
  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暗色的深衣勾勒出整个身体的曲线,腰腹处紧紧束起,他只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到百吨一般的力量。
  “躲在哪里干什么?出来吧。”他厚重的声音都好像带着力量,他并没有看向叶哀哀,像一个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屹立在这黑雾缭绕的屋中,将这房间都称得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