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一
“现在陛下身边缺了枕边人,殿下以为会是谁替代那个位置?”刘与风走到夏晗邺身边,在他的下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枕边人?”夏晗邺看着刘与风,他发现这个曾经一直游走在朝廷边缘的人物,其实有着深不见底的心思和不容小觑的人脉“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后宫里从来都不缺女人,更何况萧林曾在全国各地搜罗了不少漂亮女子,为的不就是当玉贵妃后继无力的时候,还有其他人顶上吗?”夏晗邺问道。
“难道殿下还没有受够玉贵妃对陛下的蛊惑吗?若是这一次还让萧林钻了空子,之前做的事都白费了。”
对于这些,夏晗邺的确没有想到,“但是咱们现在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他们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就算有心又去哪里认识这样年轻貌美,又心思深沉的人呢?
刘与风笑了,原本斜靠在椅背上的身躯,微微前倾,看着夏晗邺的眼睛说道“不用找,现成的都是。”
“你是说皇后?”夏晗邺半信半疑地问,若说皇后在后宫的地位自然是有的,但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妥。
刘与风笑得更肆意了些,花白的胡子像两侧散去,眼角的皱纹显露出来,他虽年老,却还依旧保持着武将的风姿和魄力,这般一笑,更显出几分成熟男子的韵味。“皇后虽然还得了陛下几分念旧之心,但是她若是有那个本事,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田地。”
“那还有谁?”
“难道陛下就没想过自己的生母李才人吗?”
夏晗邺想到过很多人,甚至想过樾宫中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宫女,偏偏疏漏了自己的母亲,原因很简单,母亲没有这个能耐。
“侯爷说笑了,皇后尚且没有那个本事,我母妃连父皇的那几分念旧都没有,若说从前还有些貌美,但是如今也是年过三十了,拿什么与后宫中花一样的年轻后妃争?”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夏晗邺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斤两,她不过是个偶然被父皇临幸的婢女,却转瞬被遗忘,生下自己这个同样没有存在感的皇子。
他记得小时候,其他嫔妃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宫廷前热闹纷呈,可信梨宫,只有母亲与自己守着,冷得像冰窖一般。母亲没有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昂贵的首饰,甚至有时候还需要自己缝些绣品,做些鞋袜。明明那么美丽的容貌,却在这寂寂黯淡的生活中被消磨。
后来,夏晗邺封了亲王,分了王府独居,母亲的日子就过得更加冷清了,只要夏晗邺偶尔进宫,她才难得热热闹闹地高兴一场。她将所有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夏晗邺,等他进宫的时候给他,可依旧寒酸窘迫。
这样的女子与招摇美艳的玉贵妃如同两个极端,她怎么可能争得过宫里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子?
“殿下就当真以为你的母亲如此不堪一击?你不要忘了,她一个女子没有背景没有恩宠却安安然然过了十七年,将你抚养长大,恐怕也只有你还会认为她是一个没有算计没有城府的普通弱女子。”刘与风说道,彻底颠覆了夏晗邺对自己母亲十多年来固有的判断。
“可是……”可是她就是这么简朴、寂寞地过过来的啊,夏晗邺还待再说,却被刘与风打断。
“她只是为了你,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她不是没有能力去争,只是不想。争宠是有危险的,她不想你再去承受这一丁点的风险,才选择了收起了锋芒,殿下你觉得宫里的宫女何止千万,陛下凭什么看上一个普通洒扫宫女?他于陛下不算一个好的后妃,但是于你却是个伟大的母亲。”
是这样吗?当真是这样吗?夏晗邺承认刘与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守着信梨宫十七年,几乎没见识过宫外世界的母亲,背后是另一种形象。
信梨、信梨,母亲恰如囚禁她一生的这座宫殿的名字,如信梨花,开的洁白又安静,不争不抢,暗自芬芳。
“殿下,你的母亲为了你放弃了她的所有,安知她又不想过另一种人生?你没有能像她所期望的那般甘心沉寂,又何不放手一搏,难道你就忍心你的母亲就在那信梨宫中,无光无华,寂寂枯老?”
“可是,我该怎么做?”夏晗邺还是被说动了,自刘与风找到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慢慢在被改变,被驱使,他从前的认知也一点一点被摧毁。
“殿下先进宫与你母妃商量商量吧,待这件事完了,她自然会知道怎么办的。”刘与风答道,他说的这件事自然是裴敬的事,他对李才人很有信心,她能为儿子倾尽所有,他坚信那个女人的才能与智慧,会让美艳不可方物的玉贵妃感到震颤。
“臣要说的话说完了,殿下,你还是好生理一理思路吧。”刘与风看到夏晗邺陷入了沉思,显然那个被刘与风牵扯出来的李才人与夏晗邺记忆中的身影有了冲突,让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哪个才是那个真正的她。
他很快就会有答案的,刘与风眼里笃定,也不等夏晗邺说话,便往书房外退去。
“等等。”夏晗邺忽然抬起眼来,眼中还有丝丝震动,像幼小的野兽,忽然闻见了森林腥臭的气息,感到了猛烈的罡风。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刘与风转过身看向夏晗邺,通往成功的道路是残忍的,从前李才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刘与风看着夏晗邺的眼睛想到。
“是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吗?”夏晗邺口中的他是指木青城,夏晗邺还没有见到那个人,却又好像那个人无处不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好像了如指掌。
“是。”刘与风不置可否,木青城对朝局的走向,人心的把控都让他心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却依旧对木青城言听计从。
“我猜也是他。”夏晗邺情绪隐藏得很快,方才的震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云淡风轻。“侯爷你慢走。”他见刘与风要走,也不挽留。
“臣告辞。”刘与风说罢,就转身向外走去。
“木青城。”看着刘与风离开的背影,夏晗邺又呐呐地念着这三个字,语气中夹杂不清地包含了无数意味。
那个博带峨冠、长衣广袖的少年,他对他越发来了兴趣,真是等不及想见一见他啊,夏晗邺眼光看向西北方向,窗外柳树垂腰、春水如碧、花色如烟,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年轻的脸上渐渐显出成熟与俊朗。
夜晚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墙上的砖有些散落,攀爬了青苔与野草,更显得有些陈旧。夜色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裴敬的咽喉,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是一条死胡同,萧林面向着残破的矮墙,留给裴敬看到的只有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和高大、坚挺的背影。他整个人像笼罩在幽深的暗色帷幕中,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与木青城的拓然、舒朗的清冷不同,萧林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他还未靠近你,你就能感到它冰冷肌肤散发的幽幽寒气。
“提督找下官来所谓何事?”裴敬跪在萧林身后,额上的汗渗了出来,滴在自己的手边,明明还算凉爽的夜晚,却异常闷热,没有星辰日月的天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罩,让人感到黏腻又呼吸不畅。
裴敬今夜心总是跳得很快,总觉得这次萧林找他带着压抑的什么情绪,此刻看到那个鬼魅一样的身影,他心里更是像被什么东西捏紧,那种恐惧攀上他的背,像绕行得爬虫,让他难以忍耐。
萧林没有说话,背在身后修长、苍白的手指微微卷曲,又舒展开来,反反复复。
裴敬实在受不来这样压迫的气氛,好像再多一秒就要将他的心神彻底摧毁“提督大人找下官来所为何事?”他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带着恐惧的战栗。
“你都做了什么?”幽寒的声音终于响起,却让裴敬坚持挺立的肩膀重重往下一沉。
这是句责备,虽不过短短几个字,却重重敲击在裴敬心头,他都做了什么?他这段时间除了忙着对付夏晗邺哪里还做过其他什么事?
“下……下官不知,请提督大人明示。”裴敬更加跪得下去些了,整个身体险些贴着地面。
一阵风忽然从裴敬身侧掠过,在这厚重,沉寂的夜晚没有让人感到一丝凉爽,而是一股恐惧直击心底,被揉压的心像是忽然生了无数毛刺,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
这种心惊只有一秒,下一刻,萧林冰冷的十指就捏住了裴敬肥大的脸,十指透过皮肤,像死神冰冷的禁锢。裴敬只看到一阵黑风闪过,萧林苍白如纸却又俊秀异常的脸忽然出现在裴敬眼前。
裴敬整个身子重重向后倒去,险些叫出声来,双手支地想要往后退去,脸却被萧林捏得生疼,半分也挪动不得。
“谁让你轻举妄动了?”萧林的声音分明清冽,在夜色中却像是夺命的宣判,吓得裴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下官,下官不知。”裴敬稍有些意识,几乎带着哭腔地说道。他见识过萧林摧折人的手段,只要一想到那些寒铁刑具,他就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整句。
“你当真不知吗?你为什么要针对夏晗邺?”
裴敬猜到萧林找他来是因为夏晗邺的事情,但是他的想象中,这不值得萧林这样生气,更何况虽然夏晗邺一向低调,但立场不明,若是能除掉,对萧林也是一件好事。
“下官,下官也是为提督考虑啊,夏晗邺这个人太刚正,而且最近越发活跃了起来,若是一旦羽翼丰满,对……对提督而言也是威胁。”
人在极度的恐慌面前,大脑几乎是空白的,裴敬能憋出这几句话来为自己辩解,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蠢货。”萧林放开了手。
裴敬脱了束缚,整个身子委顿下去,刚才那个瞬间,汗几乎将衣服打湿了,此刻算是死里逃生,整个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你这么做能打击到夏晗邺?只怕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萧林站直了身,一只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踩在了裴敬的手背上,裴敬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
“你死之前我一定会比朝廷先下手。”萧林的脚开始碾动,“吱吱嘎嘎”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十分清晰。
“啊。”裴敬痛得仰头大叫,脸也涨得通红。
“好大的胆子,做事竟敢瞒着我。”萧林听到他惨叫的声音,脚下的力道更是加重了几分,声音淡然,好像在与裴敬闲叙家常。
“下官,下官再也不敢了。”裴敬痛得几乎晕厥,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求饶。
那手在萧林脚下几乎变成了肉泥,裴敬痛得快要失去了知觉“求提督饶下官一条命吧,以后我就是提督的一条狗,提督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萧林停止了碾动,脚却未离开,一声不屑的冷笑,在夜空中尤为刺耳“你以为你是什么?”
“是是是,提督说得对,能给您当狗是下官的福分,是下官错了,往后提督指哪里下官咬哪里,绝不再会行差踏错一步。”裴敬连连点头,虽然手被萧林踩着,却还是跪了起来,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
“还有下次,就不是手这么简单了。”一阵黑风闪过,萧林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下半句时已经变得有些悠远了。
裴敬忍着疼痛抬起了膝盖,他捧着自己的右手,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了,鲜血粘着泥土,还有一个印得十分清晰的脚印,看起来丑陋又可笑。
裴敬将身体靠在墙上,他仰头看着那又黑又重的天,闷得让人心头难受。他忽然笑了起来,好好的人不当,偏偏要与人当狗,这便是科考进士榜眼,他笑得眼睛发酸。
大约是要下雨了吧,今晚的夜色尤其浓稠。
这是家不大的客栈,油灯映在有些粗糙的桌面上,形状怪异地摇晃。
“有几个人?”三师兄手支着下巴,小声的问道。
“晚上人好像要少一些,能感受的就七八个,也有可能是高手。”二师兄眼睛离油灯要近些,黄色的灯光在他的瞳仁里影影晃晃。
六师兄死死拉着叶哀哀的衣摆,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这狭小屋子里的几个人。叶哀哀实在不懂六师兄为什么要拉她的衣摆,他们这几个人中就只有她不会功夫,要想寻求保护也是拉着功夫最高的大师兄啊。
事情要从源头说起,叶哀哀一行人已经离开怀州有半个月了,几个人走走停停,水路、陆路兼并,一路上说说笑笑,游山玩水也还十分惬意。
但是他们越走越觉出不对劲。好像一路上都有人跟着他们,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从最开始的两三个,到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到了今天白天,三师兄略微算了一下,那些暗地里鬼鬼祟祟偷偷跟着他们的人竟然有二三十个之多。
也不知这些人是谁,从哪里来,帮派是什么,有什么目的。就这么跟着,不过好像他们都忌惮着师兄们的功夫,虽然一直跟着,却还没有动手。
直到了今天晚上,以前他们也不过是白天跟,晚上还是要休息的,但是二师兄说此刻围绕着他们的气息至少还有七八股,看来他们是按捺不住准备动手了。
六个人都挤在一个屋子里,剑已经拿在手上,准备随时拔剑出鞘。紧张的弦已经绷起,只待有谁轻轻拨弄,一触即发。
可是好像敌人比他们更按捺得住,就在暗处一直观望,也不动手。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总不可能一直等着吧,他们人这么多,就是熬也把我们熬死了。”一行人中,三师兄性子是最急的,忍不住说道“不如冲出去,干他娘的,这么等着,急得很。”
“不行。”大师兄看到三师兄拔剑,按住了他的手“不知道对方是几个人,是不是还有高手在,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此时若是杀出去打草惊蛇反而将自己暴露了。”大师兄说道。
“可是就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啊。”比三师兄还急的是五师兄,他是从来不怕打架杀人的人,这么干等着叫他浑身难受。
“不如大家都去睡吧。”大师兄见此,说道。
“都去睡?小师妹怎么办?咱们不可能都和她睡一个房间吧,更何况大家都睡着了,敌人来了,都分散了,不是更加危险吗?”二师兄说道。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如此大敌当前怎么会是睡觉的时候?
“我……我也害怕。”六师兄大眼一眨一眨,往叶哀哀身后躲了躲,叶哀哀甚觉无语,他一个男孩,倒比自己还胆小。
“我说……都去睡。”大师兄眼睛环顾这屋中的人一圈,将语调放慢,但神情和态度却像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