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柳州
  新春的午后已经有了融融的暖意,木青城搬了一个软椅到梅园,此时梅园的花已经凋谢,落在松软的泥土中有些腐烂,嵌在春日的微风里,另成了一道芬芳。
  阳光洒下来,透过梅园枝叶落在木青城脸上,将那张硬朗、线条分明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树叶的影子婆娑,落成点点光斑。
  “少爷。”俞二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少爷如此悠闲的模样。他今天很高兴,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玉贵妃被逐出了宫,得到消息后,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木青城。
  “咱们来了这么久,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玉贵妃在朝中作恶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多少人高兴着呢。”俞二喋喋不休地与木青城讲着,脸上是难以抑制地欣喜“这下看她还怎么来找咱们麻烦?”他说道。
  木青城睁开了眼眸,哪怕阳光直射也驱逐不开眼底的黑暗,紧抿的双唇也划出一道细小的弧度“看来刘侯爷做得不错。”他说。
  “木公子。”锋征也从梅园外走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喜气“马道长是你的人?”锋征一向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说话也很直接,他一路走来,见到木青城便问道。
  “也不算,不过是一起谋事的人,算不上什么我的他的人。”木青城淡淡地答道,站起身来,一身白色的宽袖长袍,只比身后的梅树更加苍劲有力。他的语气淡淡的,自带了三分隔绝烟火的气质。
  “可是……可是你怎么……”太过激动,以至于想说什么话都表达不出来。锋征只记得当初木青城亲自去过岳林城外的三清观一次,他当时还感到奇怪,好好的一个青年男子,竟然相信这些道学之论,如今看来,他的确小瞧了眼前这个男子。
  “咱们少爷厉害着呢,早就算准了玉贵妃和那阉人打的什么主意,专门找人造势,再加上京中的刘侯爷背后煽风点火,那位马道长的名声便是无人不知了,玉贵妃这样的人,眼看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舍弃?”俞二很是得意,好像木青城所做的事便是自己做的一般,脸上带着骄傲与锋征解释。
  锋征却不在意俞二这类似于炫耀的解答,他依旧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一年来,他被人驱逐,眼看中朝中重臣屡屡被害,他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地方只能睁眼看着无能为力地苟且活着,那种屈辱和憋闷几乎逼疯了他,今天才算是扬眉吐气的一天吧。
  “太好了,这下言首辅和王大人也安全了,咱们终于可以为大皇子报仇了。”锋征以拳击掌,欢快地说道。
  “想报仇?还远着呢。”一句话打破了锋征的幻想,像一个美丽、绚烂的泡沫,在阳光下蔓延开五颜六色的光彩,却被一瞬间刺破,余下满眼的虚无。
  锋征茫然地转过头去看说这句话的人。
  木青城的眼中依旧无波无澜,他双手附在身后,昂首看着那刺目的阳光,喉结微微鼓起,在下颌以下优雅的曲线中轻轻颤动“玉贵妃并非彻底倒了,她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若是不能连根拔除,顷刻就会卷土重来。还有萧林,他才是老虎的利齿。”
  阳光与阴影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完美的线条,眺望远方的目光幽深、清寒,像墨玉像清泉,像无底的深渊,暗藏着无尽的凶险,望之,让人生畏。
  锋征有些愣住了,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木青城的模样,那是个刚刚经历了生死的少年,虽心有悲愤却无可奈何,带着一身伤痛漫无目的,可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什么在这个少年身上悄悄变化着。
  他看着木青城的模样,站在梅园之中却好像屹立于苍茫穹顶之上,俯仰天下沉浮,运筹帷幄,手掌翻覆就能掌控天下。他心中没有来由地生出一股敬意,他相信只要跟在这个少年身边,只要臣服于他,大事皆可谋定。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锋征问,这不是在询问,这是在请示。
  “咱们现在缺很多东西,缺兵、缺钱,这些事情得仰仗你。”木青城看向锋征,他的语气很客气,可是却像是命令,让人无法抗拒。
  “是。”锋征简短地答道,从现在起,他无条件相信木青城,对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会有异议。
  “朝中的事交给我去联络。”木青城目光落在俞二的身上。“俞二。”
  “是,少爷。”
  “现在彩云斋被烧了,萧林那边少了很多情报来源,你要将咱们的情报网撒出去,无论朝中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要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放心吧,少爷,我在军中还有不少的故友,只要肯多撒些钱出去,拜托他们走动走动还是不难的。”俞二保证道。
  木青城颔首算是同意了。
  一切的谋定都按照计划在走,木青城长叹了一口气,玉贵妃,接下来咱们就慢慢斗吧。
  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贯穿“俞二,朝中我们现在不是对手,势力呢?”他没有回头,问着身后的俞二。
  “听说年底,各大门派集结昆仑选新一代的武林盟主呢,少爷你要不要去试一试?”俞二在身后提醒道。?木青城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痛了,微虚了虚,晴空浩荡,木青城握了握背在身后的手。这双手曾经能百步穿杨,能耍一套漂亮的倚云剑法,好久没握剑了,连手上的茧也渐渐褪去,这些谋划和算计渐渐使他蒙上一层阴霾,他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曾是个倚剑长风几万里的少年。
  人在江山湖海行走,便立身于之中。
  有的规矩,与朝廷的律例不同,这个规矩是时间自然形成的,没有明文规定却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东西。凡是游走在中的人也无一不遵循这些武林规矩,一旦违反便会被武林中人的异类,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规矩中有一条便是——每十年换一次武林盟主。
  十年选一次新的武林盟主,当然老盟主如果想继续连任也可以,只要能打败后继的源源不断的晚辈,保持着武林第一的实力,是可以无限期连任的。
  选盟主与奔雷堂选舵主一样,功夫高者得,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叶哀哀与六位师兄过完了新年,参加了四师兄的新婚宴便想往昆仑山走上一走,去那风云际会、群侠云集的武林大会见识一番。
  本来离武林大会还有一年的时间,也不用走这么早,但大师兄说一路游玩过去,或能在路上遇到不平之事,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也能闯出一些名号来。
  “小师妹才与我们团聚不久就又要分开了,也不多停留一些时候。”屋外,四师兄身侧倚着新婚的妻子,不舍地与师兄妹们道着别。
  “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又要重聚的,你现在好好与红涟过日子便是,其他的事情不要管这么多。”大师兄拿出长兄风范叮嘱道。
  “是啊,是啊,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新婚生活,等咱们回来说不定就带上小娃娃了。”三师兄挑了挑眉,模样有些猥琐,遭了叶哀哀好大一个白眼。
  四师兄虽然成了婚,面皮比之从前已经厚了不少,但是面对三师兄有意的提醒还是颇不好意思。
  叶哀哀一把推开三师兄,去拉红涟嫂子的手,她虽然和红涟嫂子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叶哀哀没有姐妹,身边都是些糙汉子,红涟嫂子性子大方心又细和她相处得很不错,她是真心拿这个嫂子当姐妹,此时要走了,心里还有些不舍。
  “我会给你写信的。”叶哀哀拉着红涟嫂子的手说道。
  “去吧,不用记挂我们,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红涟摸了摸叶哀哀的头,眼中闪着慈母一样的光芒,风韵、饱满的脸上更显出几分成熟女性的美。
  “好了,走吧,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会见面的。”五师兄扯过叶哀哀,十分粗蛮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整个男人的重量压下来,让叶哀哀肩膀一沉。
  果然,这个五师兄,根本没把她当女孩子看。
  “哀哀是女孩子,你们一定要多照顾她一点。”红涟看着五师兄的动作,好像也觉出有些不妥,特意嘱咐道。
  大师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侧,手掌拍在五师兄肩上,一道劲力不着痕迹地打入五师兄体内,五师兄只感到腿脚一软,竟站立不稳,整个人差点跪了下去。
  他转过头去看大师兄,却看到一道责备的目光,明明温和的面上,一双眼睛却异常严厉,看着五师兄心里打了个颤,默默收回了搭在叶哀哀身上的手。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年底总是要回来的,也不用这般不舍。”大师兄收回落在五师兄身上的目光,看着红涟,给了一个沉稳的笑容。
  叶哀哀跟着师兄们身后,转身往后走去。她回头看去,那个她呆了两个月的屋子已经越来越远,屋前的两个人还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像泥雕一般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算是叶哀哀下山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此次离开,她也不知为何心中有别样的感觉,总想着回头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好像此次离开,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般。
  齐王夏晗邺最近感到有些无力,樾帝让他重建彩云斋一条街上被烧毁的民宅。可是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了,工程却迟迟无法推进,百姓也多有怨言,朝中的言官,已经练好嘴皮,做好了随时参他一本的准备。
  其实不是他不想做事,当初他看了城建图时,心里已经有了成竹,甚至觉得以前工部支领的银钱实在太多了,他只向户部领了往常三层的银子。他询问了很多工地上的材料价格和工人们的工价,他很确信,这点银子已经足够了。
  可是当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夏晗邺发现,他的话基本上没人听,颁布下去的命令,大家都只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却是置之不理。
  眼看工期越来越近,却还是一片废墟,百姓没有住处,虽是开春了到了夜里还是寒风嗖嗖。
  他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身边的人都劝他,过刚易折,这是皇家的工程,底下养的人都和朝廷中人沾亲带故,手上总要疏漏点银子下去,否则管控不了这些在官场中行走的油子。
  “不。”夏晗邺将给他进言的这些随从一人打了二十板子,若是官场中真有这样潜在的规则,他也不服从,他偏不养着这些蛀虫,大厦倾颓,从内而始。
  “从即日起,凡消极怠工的杖二十,凡迟到早退的扣工钱,辞退了那些带头喝酒赌钱、滑头钻营的工头。”这是夏晗邺在打完人后,面对一地哀嚎时发布的指令。
  他没有看到,当他这句话说出去后,站在他身侧的裴敬不屑一笑,这就是裴敬苦苦等待的结果,他准备了个套子,夏晗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第二天,所有工人都罢了工,等在了待施工的工地内,只说结了工钱便不干了。
  有些直接跑到了齐王府,为工头们要一个说法。
  夏晗邺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躲在齐王府内,头疼不已。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工人竟有如此大胆,越激越勇,竟然全然不顾皇家威严。这些工人当然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敢大胆至此,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下官参见齐王殿下。”裴敬带着一脸谄笑,跪在了齐王面前。
  原本被这些工人搞得烦躁不已的夏晗邺猛地被这个声音一激,险些从位置上面跳了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他看到跪在地上裴敬问道。
  自己的齐王府虽不算是守备森严,但也算是层层把守,可裴敬竟然在没有人通报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夏晗邺的书房,安然地跪在了那里,让夏晗邺不得不心惊。
  “殿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用钱解决不了的。”裴敬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他大方地告诉夏晗邺,他买通了齐王府的守卫,也在间接告诉他,外面那些人是用钱可以解决的。
  “是你?”夏晗邺虽然年轻但也不傻,从裴敬一句话就找到了问题的源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敬丝毫不畏惧,他今天来就是来摊牌的,他要让夏晗邺知道,在朝廷那些潜藏的势力面前,夏晗邺不过蝼蚁一般渺小,什么也撼动不了。“殿下,规则就是规则,不是您一个人所能改变的,外面那些人从前他们得了多少钱,殿下却偏偏要在别人的馒头上动手,殿下您不愿意给的钱,臣给了。”裴敬说道,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肉挤在一起,褶子合拢,像一个大包子一般。
  “裴大人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我把你这些话告诉陛下?”夏晗邺将手中的书放下,看着裴敬,但是强装镇定的眼里还有有些慌乱,像颤动的浮萍,只需风一吹,便会破散。
  裴敬相信,他就是那风,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讨回他以为的公道,他还要教训夏晗邺这个小孩,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让他见识一下他裴敬所熟知的世界。
  “殿下只管告诉陛下,看看陛下会不会认为这是殿下因为没有做好事情,给自己找的推脱的理由。”裴敬越发笑得猖狂,很享受地看着夏晗邺眼中的信仰一点一点被击碎。
  “裴大人是前朝的进士吧?我若是没记错,好像还是那一年的前三甲。”夏晗邺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裴敬不懂他的意思,但他也没有必要深究,当年他科考是什么成绩他好久都没与人吹嘘过了,很多人也忘了,因为自从他靠近萧林的那一天起,大家都给他了一个标签———阉党。从此,他得了什么荣耀都是因为他是阉党,与科考再没有关系。
  但是裴敬也没有心情与夏晗邺牵扯这些“我是哪一年的进士与殿下没有关系,殿下还是关心一下府外的那些人吧,臣就告辞了,殿下好自为之。”
  裴敬说完这句很快就走了,反正他要的震慑已经有了,目的已经达成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走得像逃一样,还有另一个原因连裴敬自己都没察觉到——夏晗邺说了过去。他是二十年前的进士,高中榜眼,可是这个过去于他而言不像是光彩更像是耻辱,每每有人提起,都像是有人在他的心上吐了一口浓痰。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裴敬也不知道。
  “他走了吗?”裴敬走后,一个人从夏晗邺书房的内室屏风后走了出来。
  “走了。”夏晗邺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的模样,悠闲地坐回到书桌内,拿起方才放下额那本书,像变了一个人,神情淡然。
  “跳梁小丑。”刘与风看着裴敬离开的身影,不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