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本该是官员们休务的日子,各自领了赏赐,回家抱着老婆孩子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但是一场大火将所有新年的喜庆都烧没了。
  朝廷上,樾帝勃然大怒,这次走水总共死伤了几十个人,这几十个百姓该如何安抚,被烧的房屋又该如何重建,户部拨多少银两,这些问题都有待讨论。
  “禀陛下,臣以为齐王年纪不小了,或许可以让他处理这个事情,工部从旁协助,也算历练。”朝堂上,刘与风建言道。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齐王,从前他不怎么引人注目,就算是上朝他也很少说话,大家都基本上将他视作透明。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昨夜齐王才得了樾帝的夸赞,他的表现也让许多人赞赏,或许这个少年真能承担得起一些重任也说不定。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在刘与风说过这句话后,齐王马上跪了下去。与平时的沉默寡言、袖手旁观不同,齐王竟然主动兜揽这件事。
  樾帝自然不会有异议,这虽然是件不小的事,但后续的安抚工作也就差不多,自己这个儿子能主动承担一些事情,也让他觉得颇为欣慰。
  “好,这件事情就交给邺儿全权处理,众卿家可有异议?”
  当然是绝对支持,皇上想要锻炼一下自己的儿子,谁能管得到?自然也有不完全绝对的地方,工部尚书心里就在叫苦。以前的这样的事,一般户部拨下来的钱到他手中就只有七层,从他手中过就只有五层,再往下拨就只有三层,最后到百姓手上一层也不到。如今齐王来了,想贪肯定是不能贪了,但是规则在那里摆着,打赏手下,疏通关系都要过一遍油水,钱肯定是不能再从工程款里面拿了,就只得自掏腰包。
  心里虽然叫苦,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他依旧跪地而下,朗声说道“臣定当全力配合齐王殿下。”
  后续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查源头了,许多说是除夕夜放的烟花落下来,着的火,虽是如此总要查出火源了,给百姓一个交代。“萧林,你去查。”樾帝命令道。
  这件事,锦衣卫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没毛病都能给你查出毛病来,锦衣卫在查案方面当之无愧的天下无敌。
  “是。”萧林唱诺,“陛下,或许要不要问一下天师?”萧林末了还加了一句话,天师便是昨天被雪瑶献上的马神仙,既然已经到了宫里,拿了宫里的俸禄,自然物尽其用。
  这是一个荒诞的主意,不着边际,着火跟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有什么关系?
  但是樾帝相信了“也好,新旧交替之际就发生这样的事,兆头不好啊,让天师看一看,是不是惹怒了哪位神仙。”
  昨夜,樾帝和天师交谈很久,谈得很是欢快,此刻这位马天师最是得樾帝信任之人,樾帝也相信,凡事问问,总是没错的。
  众人都觉得樾帝离奇,其实不是,樾帝之所以如此相信这位天师,是因为他告诉了樾帝一件事——长生不老是可行的。长生不老的诱惑太大了,人都会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纵使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但只要樾帝觉得可能,一切都够了。
  萧林阴毒的目光中勾起一层笑意,妖邪的脸上,是像毒药一般的危险,若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在手上,他不信樾帝不言听计从。
  夏晗邺听到此处,上前几步想要说什么,却都被刘与风给拉了回来。
  刘与风是上阵杀敌的身板,纵使老了,这点力道对付养尊处优的夏晗邺还是够看的。
  出了朝晖殿,夏晗邺不理会刘与风兀自向前走去,刘与风几次上前跟他说话,都对上他冷冰冰的脸。
  这个少年啊,真是跟他爹一个脾气,刘与风无奈地苦笑。
  “殿下,殿下……你这是何必呢?”两人走到人少的地方,刘与风扯住夏晗邺的衣袖。
  何必?夏晗邺甩开衣袖,正气的脸上是不可遏止的愤怒,昨夜紫英殿刘与风拦着他,今天又拦着他,他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那妖道蒙蔽圣听,毁坏朝纲吗?
  “何必?是啊,我何必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我何必听你的言语蛊惑,我好好做一个闲散亲王不好吗?”
  “殿下,你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说不必在这个时候阻止那位马道长。”
  “马道长?难道你也相信那妖道是什么得道成仙的神仙不成?”
  “臣自然是不相信的。”
  “那你还……”夏晗邺手指着他,“刘侯爷,我还以为你变性了,原来依旧是贪生怕死、胆小畏首之辈,我还妄想和你一起重振朝纲。”夏晗邺怒不可遏,明明是打算苟且一生的,偏偏要给他希望,而如今,奸佞小人就在眼前,却又不敢仗义执言。
  “殿下,你虽如此说,陛下他能信吗?凡是谋定而后动,否则还没有劝动陛下,倒是让萧林盯上了,何苦为之?”刘与风算得上是苦口婆心,到底才十六岁,心里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或许这个朝堂正是需要这样一个纯粹的人。
  “*******,*******,若是你如此害怕,咱们道分两边,各不干扰。”夏晗邺转身便走。
  是刘与风劝他不要甘心当一个藩王,是刘与风告诉他,士当以天下为己任,他信了,他也要这么做,可他偏偏又要拦住他。
  刘与风看着夏晗邺大步离去的身影,实在是无可奈何,一声长叹“殿下当真想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夏晗邺的脚步顿住了。
  “殿下随我来吧。”刘与风转身,他知道,身后那个少年一定会跟上来的。
  威北候府
  夏晗邺看着手中一封封信件,那是出于一个人笔迹的信。年轻的脸上,坚毅被一点一点击碎,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他还记得那个男子,曾经他是京城中有名的侯门子弟,他记得那个男子无论是剑术还是骑射都让其他人望尘莫及,他是最优秀的男子,举手投足都如阳光般刺眼又无法忽视。
  可是信件上的内容是算计和阴谋是诡谲与黑暗,是什么让那个浩然正气的男子能写下这一封一封的谋划。
  刘与风看着夏晗邺神色的变化,当初他为了保险起见,想过要将这些信件烧毁,但是后来,他选择了保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在千里之外的男子算计而来,他不能将他所做的一切都抹杀了,这一次,他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
  “这真的是他写的?”夏晗邺从信件中收回目光,依旧不敢相信,漆黑的室内,他原本光亮的瞳孔一点一点被黑暗侵蚀。“他没有死?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些?”
  “殿下,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在贪生怕死,因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现在不是时机。”刘与风说道,现在他已经将底牌和盘托出,只是想要夏晗邺相信,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还有哪些人知道?”一定不只是他,那个人已经将一步步都谋划好了,要做这些事,不是他与刘与风两人就能做到的。
  “无人得知,但皇后娘娘还有礼部尚书,还有许许多多的朝中义士,他们一定会帮我们的。”刘与风说道。
  从前,夏晗邺怀疑过,靠他们两个人孤独地不知死活地与这个世界反抗,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成果。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不过也就一死,但他依旧凭着一腔孤勇向那个渺小微弱的希望之光靠近。
  今天,当他看到那封信,当他明白了其中近乎细微的点点算计,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信心,有那个人在,或许真的能成功。
  “是我错怪你了,侯爷,或许我们该好好谋划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夏晗邺放下手中的信件,年轻的瞳仁是前所未有的坚韧,棱角分明的面庞开始有了成熟的光辉与圆润。
  怀州
  过了年,四师兄和红涟的婚期便近了。
  正月初八的那天,穿着大红喜服的四师兄了脸色和喜服连成一片,像颗红彤彤的果实,看着分外可口,至少在红涟嫂子眼中是这样的。
  婚礼办得很是简单,不过几个师兄弟,一起吃个饭,拜了天地、师傅,两个人都是无依无靠的人,这样算是给亡灵一个交待。
  叶哀哀看着两个人相偎依,目光中情愫暗涌,虽然都低羞着头,但是遮盖不住幸福的喜悦,心不由自主地一阵抽痛。结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那个男子的新婚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借着喜庆,叶哀哀也给自己斟了几杯酒喝,醉眼迷离间,灯影朦胧,这便是苦涩吧,自己下山这一遭,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学会,空余下这一腔的苦涩在胸腔回荡,无处宣泄。
  今天是四师兄大喜的日子,不能哭,不能给四师兄触霉头,叶哀哀强扯了一个笑容,举着酒杯对四师兄说道“祝你们幸福、和乐,一辈子相扶,至死不离。”
  “小孩子不要喝酒。”大师兄斜眼瞥见叶哀哀,却见她稚嫩的脸上已飞上两片绯红,目光飘散,眼中泪光盈盈,明明小小的年纪,却像历经了沧桑,不由觉得好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酒杯。
  “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叶哀哀去抢大师兄手中的酒杯,不满地撇嘴道。
  “是吗?那你把师兄前几天给你的压岁钱还回来。”大师兄暖暖一笑,将酒杯藏在身后,伸出手问叶哀哀要银子。
  “给出去的钱还要拿回去,好没道理。”叶哀哀小声嘟囔,气势却小了大半截,也不再去抢酒喝,埋着头已经老实了许多。
  “小师妹,你还是乖乖听大师兄的话吧,自从离了师父,谁敢与大师兄作对?”四师兄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师妹,还站在旁边幸灾乐祸。
  叶哀哀不说话,却看一旁的六师兄,脸红得像个苹果似的,快要滴出血来,大眼带着纤长的睫毛一闭一合,唇边还沾几行几滴酒渍,越发映得唇色嫣红欲滴。当真是同人不同命,明明只比自己大半岁,不仅长得好看,喝酒也没人管。
  “不喝就不喝。”叶哀哀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谁知起得太猛,醉意上涌,大脑忽然一阵晕厥,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后仰。
  “哀哀。”落入一个柔软的臂弯,大师兄脸映在眼前,耳边响起他紧张的声音。
  说起来,叶哀哀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大师兄,现在仔细看,大师兄长得还真的不错,虽不算绝色,那也是眉目疏朗,气质出众。
  “没事,方才不过是起猛了。”叶哀哀扯开一个笑,与大师兄说道,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散去。
  “哀哀……哀哀……”周围好多人唤自己,但是却睁不开眼睑,大脑一点一点将她拉入黑暗。
  做了一个冗长的,碧蓝如翡翠的湖边,天色清明,与湖水倒映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湖。
  山谷辽阔,木青城站在大颗的海棠花树下,如火一般的海棠花落下,落在木青城的脚边、肩上,他身形不动,与那飘扬的花瓣自成绝色。
  他的身后山峦叠翠,山风从远处的谷中飘来,吹动他白色的衣袍,他黑色的发,他睁开他的眼眸,冰霜一般的神色,明明是万物消融的景象,却好像顷刻就会被冻住。
  “哀哀。”他看着远处的而来的叶哀哀,低声地唤,声音清冽如水随着山风悠悠扬扬飘在叶哀哀的耳里。
  叶哀哀向他跑,可是如论如何都跑不到他的身边,她伸出手,她触到海棠花轻飘飘拂过她的指尖,她感到风吹过她的指缝,却触不到他的衣角。
  “你成亲了,你为什么要成亲?”泪从叶哀哀的眼角涌出,“我明明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娶别人?”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将想说的话都倾吐了出来,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高傲的、冷漠的、无所谓的,没有一次像这样卑微,没有一次像这样无力,他还是那么远,还是无论怎样奔跑也追逐不上。
  “我娶不了我爱的人。”木青城说,他的声音已经那么远,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好像隔着一整个尘世。
  “你不爱她吗?那个女人?那个你娶的女人,听说她是朝堂封的郡主,长得倾国倾城,就是这样你也不爱她吗?”
  他的眸光离合,片刻的落寞后又像常年不化的高山积雪,像剑锋清冷的寒光,绝决于世,海棠大朵的花从他面前落下,遮住了他神色片刻,海棠予了他惊人的艳色,他予了海棠难得的高洁。
  “我由不得自己,我一生只爱一个女人。”他说。
  多么让人心寒的回答,叶哀哀曾希望过木青城并不爱他的妻子,可是这一刻,这一个答案却更叫人绝望,他是见过巫山的男人,从此世间女人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真自私,你在践踏那个女子,你在侮辱她。”叶哀哀终于清醒,他的爱再不会给别的人,这世上不过也只多了一个伤心人罢了。
  “我有苦衷,哀哀,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他的眼终于变了颜色,痛苦纠缠,望之让人寸寸揪心。
  “或许我真的不该来见你。”或许我不该再有妄想,叶哀哀转身就要走,她听够了,她放弃了,她了解不了他的挣扎,评判不了他的人生,她只知道,这一生,她与他无缘。
  “哀哀。”木青城在身后唤住她。
  叶哀哀转过身去,他身后的景色在倒退,连带着他的人,海棠花扭曲、变形,树冠弯曲,所有景色都搅动在一起。
  碧蓝的天掉落而下,与湖水交融,这一切都好像离叶哀哀很远,她站在山谷的另一端,一丝风也没有。木青城依旧站在那里,丝毫不动,天砸落下来,就要将他湮灭。
  “小心。”叶哀哀喊道,声音却像是被隔绝了一般,传不过去,只有空旷的回音跌跌荡荡。
  “哀哀,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变成这个世界需要的样子。”这是木青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越发远了,越发冷漠,像是在苍穹之上来自神灵的声音。下一刻,天地便融合在了一起,他与这树、这湖、这天,这万事万物融合,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有深深浅浅的色彩搅动。
  “木青城……”叶哀哀大声地唤,可声音依旧被挡了回来,只有她能听到自己孤单绝望的声音,大颗大颗的泪从眼中滚了下来,无助与疼痛像潮水涌来。
  “木青城……”叶哀哀跪在地上,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音容,他的相貌,从此再也见不到了,泪落在泥土里,落在自己指尖,她依旧悲痛不已,像要将这颗心连根拔起一样疼痛。
  “哀哀,哀哀……”是谁在唤她?带着担忧和紧张,好熟悉的声音,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哀哀,哀哀……”一张温暖的大手,握住自己的手,掌心微微有些灼热,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木青城。”叶哀哀猛然坐起身来,眼睛蓦然睁开,那天和水那色彩的重叠都不见了,熟悉的场面,熟悉的屋子,身下柔软的床铺带着淡淡的腊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