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一

  “少爷,少爷。”俞二在门外喊,显然是去过他的房间没有看到人,才在院中四处找他。
  木青城渐渐收起了悲痛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云淡风轻,“什么事?”他推开门,看见俞二还握着两个喜庆的烛台,站在院子中间。
  “你猜我刚刚遇见谁了?”
  “谁?”木青城大步踏出了祠堂,并不经心地问。
  “叶姑娘。”俞二答道“说也奇怪,她明明是听说你成亲,刻意过来的,我让她进来,她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叶姑娘?木青城又想起了那道俏丽的身影,好像永远没心没肺,好像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在她心里都停留不了多长时间。她曾经给他熬过难以下咽的鸡汤,也赖在他的身边像一条小尾巴一样不肯离开,上一次见她,她好像成熟了不少。
  这些都跟木青城没有关系了,他与那个爱嬉笑又带着点俏皮的姑娘终究只是萍水相逢,但是路分两边,各自离开,以后再不会有瓜葛了。
  “新娘子都准备好了,新郎官在窝在里面不肯见人呢。”前面忽然一阵吵嚷声,哄闹的人群嘻嘻哈哈地往木青城的院子里走来。
  “各位,这么早就来庆祝木某新婚,真是比木某自己都心急啊。”木青城换上笑容,像一副坚不可摧的面具,迎上那些面带喜色的人群。
  这个时候的樾宫正是华灯初上,一排彩灯将整个皇城照得璀璨、迷离,灿若烟霞。
  今天是除夕之夜,照例樾帝是要摆酒设宴的。
  丝竹铮铮、歌舞升平,一水儿的翠色长裙的宫女如穿花拂柳在紫华殿翩珊起舞。在这人人裹成粽子的冬季里,别是一番风景。
  樾帝坐在首座,皇后温顺地坐在他的身侧,今夜是除夕,礼部尚书林晨上书让皇后从椒房殿出来,参加除夕家宴。
  平日里,樾帝最是头疼的便是这位林大人,但是今日不得不听他的,大过年,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要一个人孤零零地锁在椒房殿,确实说不过去。
  如此,雪瑶便只能坐在下首,嫔妃之中,她自然是坐在右侧的首位上,身后是一群莺莺燕燕,富贵、艳丽的嫔妃们。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亲王、皇子,朝中重要的大臣,以及贴身站在樾帝身边的萧林。如此,便将紫英殿坐得满满当当。
  “今日佳节,臣妾敬陛下一杯,祝陛下万事顺遂、身体康泰,永享大樾万世昌盛。”坐在雪瑶右侧淑妃双手托杯,笑意盈盈地与樾帝说道。
  “承爱妃吉言。”樾帝也与淑妃举杯,隔空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坐在樾帝左侧的刘与风斜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夏晗邺。
  “儿子也祝父皇,儿子才疏学浅,口齿也笨,只希望父皇能年年岁岁都有今朝,希望大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夏晗邺很快就懂了刘与风的意思,也举杯说道。
  樾帝许久没有注意到这个儿子了,今天看到才想起他竟然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生得朝气蓬勃,眉目之间很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此刻咧嘴笑着看着自己“邺儿,也有十六岁了吧?”
  “父皇忘了,今年十月刚满的十六岁。”
  “哦。”樾帝恍然地点了点头,在他的记忆中,夏晗邺还是个孩子呢,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人,意识到自己的确对这个孩子关注太少了“最近都在读写什么书?”他问。
  “儿子学得慢,不如各位哥哥弟弟们,还跟着老师读大学呢。”夏晗邺答道。
  “能将大学读通已经是受用无穷了,背两篇来听听。”
  平日里樾帝极少关注这个儿子,今天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背书,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或许不过是心血来潮吧,在场的其余人都这么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少年声音郎朗,字字如珠玉般滚落,流畅且清明,显然是早已烂熟于心。
  从前大皇子在时,其才能如烈日之光,很难有人能争其辉,而今天众人能从夏晗邺身上看到几分当年大皇子的模样。
  “好,你背得很好。“樾帝赞道“你想要什么奖赏?”他问。
  这个话进宫之前刘与风就告诉他,樾帝一定会封赏他什么东西,甚至已经嘱托过他该如何回答。
  “儿臣不要什么奖赏,只是在齐王府里,不能时时见到父王,若是父王真要赏赐儿臣什么,就让儿臣时常进宫来,能围绕在父王母后身边时时敬敬孝就好。”
  这句话很空洞、很虚伪,但是进宫前刘与风一定要他这么说。因为这是唯一的标准答案,既不会落了俗套,又能时常在樾帝面前转悠,让他记得夏晗邺这个人,这是实惠的好处,还能捎带上自己不受宠的母妃,让樾帝注意到,一箭三雕。
  “时间过得真快,连邺儿都长这么大了,就好像一夜之间,以前那个粉粉白白的小孩子,就变成了如今这个一表人才的男子。”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后温婉地替樾帝斟了一杯酒,似有似无地感叹时光飞逝。
  樾帝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她只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黛,穿着凤冠,以及很早以前他送给她的朝服,虽然不算漂亮,但很端庄,他好像很久没有赐什么东西给她了,樾帝忽然想起。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你看咱们都有白头发了。”他看到皇后冠发中隐隐的一丝白发,虽然刻意掩盖却依旧漏了些出来。
  “臣妾还记得邺儿出生那年,咱们还在易州,正逢大梁打了过来,陛下在外出征,咱们几个妇人没有主意,又惊又怕,如今想起像是在昨天一样。”皇后回忆起以前,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慈爱的笑容。
  “是啊,那个时候条件不好,苦了你了。”樾帝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皇后是陪他在易州风沙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那时候前途不明,又惊又怕,吃了很多苦,可是年到老了,儿子没有了,自己还被禁足,想到此处愧疚一寸一寸揪着樾帝的心。
  “只要和陛下在一起,臣妾不苦。”
  听到这句话,樾帝的心震动了一下,这便是皇后,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没有一句怨言。他想起那日皇后跪在自己面前只求饶过儿子一命,而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让人寒心了。
  “以后你不要再呆在椒房殿了,时常出来与朕说说话,否则易州那些事,朕都快忘了。”樾帝拉着皇后的手,柔声说道。
  他这句话将众人都惊了一跳,自然是解了皇后的禁足,可是最后一句尤为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都快忘了易州那些事,实则,是在跟皇后道歉,意思是都快忘了皇后为他的付出,实在不该。
  王忠坐在左下侧,对女儿的变化实在感到奇怪,他记得心灰意冷的女儿还曾说过,只求一辈子不出椒房殿,此刻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仅温存了许多,还主动和樾帝谈起了从前。
  皇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她见了一个人——刘与风。
  不,准确地说是,刘与风有意要见她。她很意外,因为当她坐上轿辇去紫华殿赴宴的路上,正撞上从正阳门外进来的刘与风。
  “臣参加皇后娘娘。”刘与风见到皇后跪地行礼。
  那时候的皇后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轿辇便往前走去。
  “娘娘见了陛下打算如何?”皇后没有想到的是,刘与风几步追上了,脚步与她并行,低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皇后骇然,外臣和后妃本是不能见面的,就算是见了,也不过是简单行礼、问好,大臣不能正视嫔妃,而这刘与风竟然凑过来与她说话,实在是太过胆大。
  “不过是吃饭,能有什么?”皇后良好的修养和宽厚的品性没有让她发怒,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
  “臣劝娘娘温和一些,最好能与陛下说说从前。”刘与风说道。
  皇后惊了,她这才回过头看刘与风,她记得这个人,从前都是遇事能躲就躲,也不会主动找事、揽事,今天是怎么了?扭着自己说这些,不觉得自己很无礼吗?
  “这好像不归侯爷管吧。”再好的修养也禁不住刘正风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皇后实在没有忍住地说道。
  可是刘与风就好像听不懂话一样,接着说道“陛下心里是念着娘娘的,可是他是九五至尊,娘娘若是给个台阶下,也不用再受禁足之苦了。”
  皇后本就是打算着吃一顿饭便又回椒房殿的,但是刘与风不依不饶,实在是想不到他要做什么,帮她,她不需要。“谢侯爷好意。”皇后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回过眼神,继续看着眼前的风景,等着被抬进紫英殿,意思很明显,她领情了,但是不会听。
  “娘娘不听微臣的话,难道自己外甥的话也不听了吗?”刘与风在她身后大声地说道,还好当时御花园的人不多,但也足以让皇后花容失色。
  “停轿。”皇后慌乱地喊道。
  对于这些王忠是不知道的,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到,好像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那些因为失望而选择沉默,走在朝廷边缘的人,好像在努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像是沉睡了许久的死地,忽然复活了。
  雪瑶和萧林暗暗对视了一眼,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皆是了然的神情。
  “陛下。”雪瑶妖娆的声音带着入骨的妩媚,虽有些清寒,却依旧闻之让人片刻失神。
  樾帝看向雪瑶,这副美丽的皮囊虽已经在他身边三年了,但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在这样好的日子里,臣妾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陛下。”今日是个重大的日子,她的妆容有些厚重,额间一点殷红的梅花,越发趁得她肤白若雪,眼尾微微上扬,美得空洞却有着勾魂夺魄的魅力,樾帝竟看得痴了。
  “哦?爱妃要送给朕什么?”樾帝感觉不到,他的神态与面对皇后不同,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柔和。
  “带上来吧。”雪瑶侧过身去,对着站在身后的宫女说道。
  很快,一个穿着道袍,留着山羊胡,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侍卫的带领下站在了大殿的中间。
  很显然,这是个道士,可是朝中并不缺钦天监,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这里?
  雪瑶很快就解答了大家的疑问,她喝了口杯中的酒,略带了三分醉意,越发妖娆“听闻这位马道长是得到的高人了,在民间很有名声,天文占卜、降妖除魔,都十分精通。臣妾特地让人把他请来,我相信,若是马道长在陛下身边,必定能保大樾长治久安、万世不衰。”
  “老道人给陛下请安,祝陛下龙体安泰、万寿无疆。”雪瑶话音刚落,那聚百道目光于一身的马道长便上前几步,对着樾帝跪地而下。
  这个马道长是才成名的,据说是忽然出现西北那一面的,究竟是从那里来,在哪里修行无人得知。传闻是,曾经有一户人家小孩儿生了病,四处求医未果,正打算买棺材下葬了。是这个马道长路过,说是那户人家犯了小人,他拿出符纸,念几句咒,一间戳过去,那符纸上竟然渗出血来,小孩儿就这样死而复生了,没几天便能下地又跑又跳。
  那户人家为了感谢马道长,送了好些钱财,并设宴款待,谁知第二天,马道长竟这样凭空消失了,钱财分文未取。一时间传为佳话,一直传到了京城。
  这些事自然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雪瑶初听说这个马道长的时候是不屑的,她清楚不过是博个噱头而已,否则到后面,雪瑶也不会如此轻松地找到他,并把他带回京城。
  但是,一般帝王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一个通病——怕死。要抓住樾帝的心,就要明白他需要什么,至少这个马道长有这个名声,一切就够了。
  那一晚,樾帝曾坐在朝晖殿里说是不是年份不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雪瑶知道,是时候了。
  “朕也曾听过有一个马仙人,说是起死回生、普世济人却不贪念钱财。”樾帝虽久居深宫,但对这些修道之人总会留心些,曾经听人说起过,便记在心里了。
  “圣上过奖了,老道不过是不忍世人受苦,能帮就帮上一些。”这位马道长虽然谦逊,却也承认了他就是樾帝口中的“仙人。”
  “不过,朕听说马神仙的行踪一向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瑶儿是怎么寻到的?”樾帝看向雪瑶,虽是询问,却没有怀疑的意思。
  雪瑶此刻面带粉色,低头温婉一笑,头上钗环微微下落,遮住小半面庞,越是半露半遮拨弄人心神“回陛下,臣妾也只神仙难遇,所以着人几次去西北,足足八次,才寻到神仙踪迹呢。”
  “玉贵妃心诚,是天意让老道见到陛下圣颜的。”马道长适时吹捧了几声雪瑶。
  “哈哈……”樾帝听到这个话,仰面笑得十分畅快“瑶儿真是有心了,赏。”这个赏字干脆利落,显然是比方才赏夏晗邺要大方许多。
  这时,樾帝才发现“神仙”还跪着呢,亲自站起身来,扶“神仙”起来,赐坐,态度恭敬、谦卑,足以显示了他求道的诚心。
  夏晗邺看着这一切,怒火中烧,几次想站起身来说话,却被身侧的刘与风拉住。夏晗邺回过头去看,刘与风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指甲嵌入肉中,却难抑止心中的愤恨,如此明显的妖人,难道父皇就看不出来?夏晗邺一拳砸在空中,好像这样才能让心情平复一点。
  刘与风却十分冷静“陛下如今得仙人保佑我大樾,大樾今后定会更加昌盛,臣在这恭祝陛下。”刘与风站起身,托着酒杯对樾帝说道。
  在樾帝喜得仙人的时候,怀州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哀哀到底去哪里了?”大师兄看着眼前的一桌酒菜,问着其他人,这个问题他问了好几遍了,但是饭菜都已经凉透了,实在忍不住再问一遍。
  “我就是让她上街去买点炮仗,按说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啊。”三师兄也不好受,每当有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同时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让她出去的,你得负责。可是天知道,她一个大活人,怎么出去了就不回来了。
  “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人贩子吧?”二师兄忽然惊醒地问道。
  “怎么可能?哀哀这么大了,哪个人贩子会拐她?”三师兄虽如此说,但想起曾经和叶哀哀遇上的锦衣卫,心里也直打鼓。
  “如今可不太平,还是不该让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大师兄说道。
  “小师妹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六师兄眼睛水汪汪的,本来就一直胆小,眼看天都这么黑了,叶哀哀还没回来,几乎哭出来。
  “我还是出去看看吧。”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大师兄站起身,打算出去找找。
  “我和你一起去。”三师兄也跟在大师兄后面,虽然他一直在逃避,但也真的担心叶哀哀安危。
  但当两个人走出房间的时候,却见叶哀哀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她耷拉着头,头发散乱着,衣服也很凌乱,灰扑扑的,和着雪和灰尘,又脏又湿漉漉的,脸上还尤有些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