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俞二这个问题问得不高明,好像还有第二条路可选一样。
  “娶呗,白捡一个郡马做,难道不高兴吗?”可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可是你,可是你……”俞二自小都在木家,他还记得那个死去的女子,曾经的木青城也为逗红颜一笑使劲浑身解数,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去娶一个其他的女子。
  “碧桃是个好姑娘,我不会负了她,人总得往前看。”木少爷终于收起了刁钻的言辞,目光淡然幽深,生出几分孤单的意味。
  “苦了你了,少爷。”俞二一只手搭在木青城肩上,他看着木青城一路走来,俞二很清楚他在苦苦支撑着的是什么,他知道他不会选第二条路,俞二也不会劝他去选。
  “可真是奇了怪了,如今我抱得美人归,你不庆贺我反倒替我叫苦,咱们军中那么多打光棍的汉子,不知道眼有多红呢。”这句话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自我排解。
  “属下替金甲营一万多将士谢木公子。”锋征话一向不多,木青城回首看他,二十多岁的男子,硬朗的脸棱角分明,目光如一把犀利的剑,光亮而坚韧。
  隆冬的诏狱没有炭火,潮湿的空气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言正钦年迈的身体。
  “你还是不招?”萧林看着对面坐着的言正钦,细长的手指滑过粗糙的桌面,言正钦入狱已经半个月了,一句话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年纪大,不能用刑,也不能让他死,十分让人头疼。
  “你要我说什么?”夏正钦抬头看着萧林,那是张近乎妖邪的脸,带着书生气的儒雅,却好像天生来自黑暗,与着这密闭的审讯室融为一体。
  “说你是怎么结党营私,怎么偷盗火器,怎么指使自己儿子暗杀我,又是怎么密谋谋反的?”萧林双手撑着桌面,靠近言正钦,黑色的瞳眸几乎挨着他的脸。
  “呸。”一口唾液吐在萧林脸上,“诬陷构罪,无耻至极。”
  萧林站起身体,带着阴邪的笑容,缓缓拭去脸上的唾液,“言大人,你当真以为骨头硬,我就没有办法动你?”
  “你当然有办法,锦衣卫什么事都不干,不就整天想些损阴德的法子吗?你打算干什么?是挖了我的膝盖还是钉我的骨头?”锦衣卫的法子,夏正钦没见过却听过很多,听说只要进过诏狱的不死也都差不多废了。
  “你好像很了解。”
  “实在是不想知道也难。”言正钦颇有些讽刺地说道,锦衣卫名声实在是太臭,几乎走到街上,大家都是退避三舍,光辉事迹就算是想掩盖也很难。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一个阉人总不能夺位,如今边疆动乱,却一定要和王家过不去,真有一天大梁打了进来,你能去上阵杀敌吗?”反正也落在他的手上了,夏正钦没有想过能活着出去,竟然还能和萧林闲聊。
  萧林没有因为被骂阉人而生气,他绕过密室仅有的一张四方木桌,坐在了夏正钦对面“其实我也想知道十三年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先帝死后,明明有嫡亲的皇子,你为什么要听太皇太后的话,坚持要拥护天佑为帝?”他有嫣红的嘴唇微微勾起,饶有兴味地等着看言正钦的表情。
  “你说什么?”言正钦的反应很符合萧林的意料,他满脸震惊地看着萧林,那个人坐在对面,身后的黑暗空洞无物,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明明那么好看的脸庞配上笑容,却让人莫名地感到恐惧。“你不该知道这些事的。”言正钦说道。
  已经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只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内幕,其他人都以为是先帝医嘱处死的当初的二皇子,夏常煊,可是萧林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以他的身份怎会知道这些密辛?
  “当初先帝病危时,守在他身边的是你还有王忠,先帝将独子托孤于你们二人,你们却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秘密召当初的荆王回京,连医嘱也是你和……”被掩盖的真相被萧林缓缓揭开,那些被人刻意隐藏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永不会被人再提起的事,却被这个年轻的少年轻描淡写地诉出。
  “够了,萧林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言正钦打断,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不该有人知道的,当初的二皇子已经死了,太皇太后也死了,只有王忠,“你是王忠的亲信?”
  这个话说出来夏正钦自己都不信,这样的话,王忠算是被自己的亲信害惨了,而且年龄也对不上,十三年前,这位如今在大樾翻云覆雨的提督还是个话都不一定说得清楚的小孩儿。
  “你该问玉贵妃是什么人?”
  “玉贵妃?这事与玉贵妃有什么关系?”夏正钦陡然想起,那年的二皇子还有余孤,时年六岁“她是……”
  萧林不置可否,他不怕言正钦知道这一切,因为他说什么樾帝都不会信了,他倒是很想看看言正钦的表情,像猫看着临死前的老鼠。一切孽债终有渊源,所有善恶都有尽头,从前言正钦手中的杀戮与鲜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上。
  “言大人,你后悔吗?你曾经苦心拥戴的天子,今天终于把屠刀放在了你的头上,自食苦果的滋味不好受吧。”
  后悔吗?当日入狱,王进这么问他,他说他不后悔,他今天一样不后悔,因为他坚信如今的陛下是个明君,至少,大樾有过十年的繁盛,直至玉贵妃进宫。
  言正钦笑了,他仰天长笑,他笑得合不了身子,笑得泪从眼角溢了出来,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笑什么?”萧林也被他这个笑弄得不明所以。
  “玉贵妃?萧林,你在这中间充当了什么角色?走狗?奴才?还是姘头?”玉贵妃若是前朝二皇子留下的遗孤,那萧林又算什么?他一个呆在樾帝身边的阉人,凭什么上蹿下跳?
  “你什么意思?”这句话刺中了萧林心中最薄弱的地方,眼中的怒火升腾而起,再没有半分方才的闲适模样,妖冶的脸上是盛怒的扭曲。
  言正钦的笑还没有结束,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层层回荡“我说你痴心妄想,你拿什么给玉贵妃?你就是条狗,玉贵妃拿根骨头,你就跳得比谁都还高。”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萧林一直手撑过桌面,一只手已经钳住夏正钦咽喉,圆睁的双眼中充斥着杀之而后快的仇恨。
  言正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平静地看着萧林,无惊无惧。
  “你想死吗?”忽然铁青的面色慢慢变得和缓,额间高耸的眉峰也渐渐舒展,嘴角噙起一抹残忍的笑。
  “萧林,你不敢杀我,”言正钦带着挑衅的意味“你是个指哪儿打哪儿的物件,玉贵妃没说,你敢吗?”
  萧林忽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气息从言正钦的胸前一点一点溢出,他说不出话来,缺氧让他一阵一阵昏厥,双手向前抓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嘶哑的呜咽声从喉头挤出,这一次,离死亡如此地近。
  “儿子给父亲请安。”李贤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给萧林行礼。
  “什么事?”萧林回过头看向李贤,锐利的目光让李贤浑身打了个抖。
  卡在言正钦脖子上的手松开,空气忽然涌了进来,言正钦一时间咳嗽不已,将整个身子伏在桌面上,一张憔悴的老脸涨成不正常的红。
  “皇上要见言首辅。”李贤答道。
  萧林回头去看言正钦,言正钦也回看着他,四目相对,意思很明显,他现在要见皇上了,萧林的秘密包不住了。
  萧林并不慌乱,“带下去吧。”他一面细致地擦着手,一面说道。
  这一直是萧林的习惯,每次审完犯人都要将手擦得很干净,不留一点血迹,哪怕这一次审讯没有血迹,但是多年的习惯是不容易改的。
  “言首辅。”言正钦正被李贤押着走到了门口,忽然被萧林叫住。“你逃不掉的,识相点。”他将那张擦过手的白色绢布随意丢到桌上。
  “呵,我若是识相,哪里沦落得到今天?”夏正钦没有回头,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背,向前走去。
  密室内。
  雪瑶一步步从冗道走了出来,亮色的服饰在这灰暗的空气中显得尤其刺目。
  “有什么事吗?”雪瑶看着萧林,他身上带着煞气,带着隐忍压抑的暴躁,他看着雪瑶,阴沉的眼闪过一丝狂乱。
  他几步向前将那个人拥进怀中,那个柔弱的身影,像是轻轻用力就要碎掉一般。可是萧林这一次不再如从前那样小心翼翼,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这样,才能从她温热的身体中寻到一丝慰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雪瑶将手覆在他的背上,让自己的语气尤其温柔,凤仙花染就的指甲格外艳丽。
  “我算什么?”萧林将头埋在雪瑶的颈窝,有些瓮声瓮气地问道。
  “什么?”雪瑶没想到他匆匆跑来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回答。
  “我说我算什么?一直以来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付出了所有,你说等事成以后咱们两个人就远离这是是非非,真的吗?你当真愿意与我,我这样的人……”言正钦的目的还是答到了,萧林一直存在心底却不愿意面对的芥蒂被他赤裸裸地指出,萧林承认,那一刻他是真的慌了,他以为可以强大到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不去猜测雪瑶是怎么想的。
  雪瑶淡淡地笑,她轻轻推开萧林的身体,她看着他俊秀的脸庞,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怎么了?咱们一直好好的,今天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萧林目光落在她精致的面庞上,抬起的下颌饱满、细腻,细长的脖子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一个吻落在她殷红的唇间。
  雪瑶没有抵抗,她迎合着他,双手环抱着他的头,脚尖微微踮起。
  他的吻霸道又野蛮,舌掠过她的齿间,像是发泄一般攻城掠地,小小的密室内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手掌拂过她的脊背,托住她柔软的腰肢。
  唇往下移,在她的颈间留下一道暧昧的绯红,这么做很有危险,因为樾帝随时会看到雪瑶这片红色,但是此刻什么理智都没有了,他不管不顾。
  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被解开,露出大片的洁白和红得扎眼的肚兜,那被掩盖的禁地几乎喷薄而出。
  “哼。”雪瑶仰头,娇媚的声音从唇边溢出。
  忽然,一切都静止住了,萧林抬头,看着雪瑶含水的目光,期望着什么,还有一丝丝的不满,她在等待萧林下一步的动作。
  “嘣。”萧林捏紧拳头,用力砸向身侧的长桌,突兀的声音将这香艳的场景画上一个句号。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他蹲下身来,将脸埋在双掌之间,僵硬的脊背紧绷,霎那间又失去了所有力量。“是我一直都在痴妄。”
  雪瑶蹲在萧林身边,她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纤细的手指放入他的掌心,十指相扣,“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你能忍受跟我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你没有见过,那个地方恶心又恐怖,就连我自己都难接受。”他几乎疯狂的瞳孔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像是一个噬毒的瘾君子在寻找最后的解脱。
  “萧林哥哥。”她唤他哥哥,这是多久远的一个称呼,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都吃不饱饭,她就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瑶儿一辈子都报答不了又怎么会嫌弃呢?”
  “当真?”他看着她,带着希冀的眼神有些紧张,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不知道什么人与你说了什么,但他从不曾了解我们的,小时候是你讨来一口窝头也要分与我吃,于我而言,这世间男子加起来也比不过你好,不管你什么样,你一直都是你。”雪瑶坐在冰冷的地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她记得那是她十岁那年,萧林兴冲冲给她带回了一个白面的馒头,“瑶儿,咱们以后都有白面可以吃了,你高不高兴?”十三岁的萧林蹲在她的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雪瑶。
  “高兴。”雪瑶啃着热腾腾的馒头,在这之前好多年她都没吃过馒头,都是讨来的馊饭和冷窝窝头,“萧林哥哥,你也吃。”她举着手中的馒头送到萧林的嘴边。
  “哥哥已经吃过了,瑶儿,你吃。”萧林笑得很开心,馒头的热气把他的眼睛蒸出了一圈水雾,他就这样看着雪瑶一口一口吃着馒头,胸腔剧烈地跳动着,满足和快乐热腾腾地充斥着整个肺腑。可是片刻,又是一阵冰凉,给这巨大的快乐涂上一层阴影。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他将头靠在热闹街头斑驳的墙上,漆黑的双手撑在地上。来来往往的鞋子带着冷漠一双一双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伸直了脚,将破烂的粗布裤子和露着两根脚趾头的鞋摆在面前。
  “我们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萧林看着天上,看着对面装潢奢华的孚聚阁说道。“咱们也开这样一个酒楼,让瑶儿试一试烧鸡是什么味道,不是别人丢下馊了的,是真真正正热腾腾的烧鸡。”
  “好,到那个时候萧林哥哥再也不会说吃不饱了。”雪瑶重重地点头,也与萧林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
  “嗯,也要给瑶儿买很多漂亮的新衣服,不会再遮不住屁股了。”
  “那瑶儿要披那个有白色毛毛的斗篷,好多人冬天都披那个,可暖和了。”雪瑶跳起身来,欢欢喜喜地说道,好像那个斗篷就已经得到了。
  “好,咱们瑶儿披起来,一定比他们都漂亮。”
  那个夜晚,萧林和雪瑶相拥着在京城的墙角下睡下,下雪了,无数的人家昏黄的灯光将雪片照得很亮,对面孚聚阁烧鸡的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就着烧鸡的味道,他们这一觉睡得还算香甜。
  第二天,雪把街头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萧林就好像被这雪掩埋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雪瑶哭着在街头到街尾找了三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身影,风呼呼地刮过她满是破洞的衣服。
  她就蹲在原地等了他一天一夜,那个冬天很冷,雪瑶几乎没有捱过来。一天后,有个人给了她一个包裹,里面有二十两银子,和大红猩猩边上缀着绒毛的斗篷。
  那一个冬天,雪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有呆在萧林哥哥身边才会踏实,瑶儿知道,这辈子只有萧林哥哥一个人对我好,别人谁都替代不了。”她双手抱着萧林的胳膊,依恋着说道。
  那二十两银子她一辈子都没有花,因为就在那天,毒澜宗宗主看到路边瑟瑟打抖的雪瑶,从此她便成了毒澜宗的弟子。
  萧林也笑了,“我在想什么?你就是你啊,你怎么会负我?”他说。